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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现场勘查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暴雨冲刷着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却无法彻底掩盖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甜腻而腐朽的死亡气息。
      易雪全程跟在李老师身后,努力屏蔽掉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冲击,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技术细节上——记录尸表特征、协助测量、小心翼翼地提取可能附着在腐败组织上的微量物证。
      她的白大褂下摆沾上了泥泞和难以名状的污渍,橡胶手套上也满是滑腻。
      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漂浮在半空,冷静地审视着下面那个一丝不苟工作的自己。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直面生命最赤裸、最残酷的终结,用冷静的理性为沉默者发声。

      当所有初步工作完成,尸体被小心翼翼地装入运尸袋抬走,现场交由后续警力继续处理时,易雪才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跟着李老师走出厂房,摘掉口罩,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湿润却依旧带着隐约腥气的空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还好吗?”李老师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审视。
      第一次出现场,尤其是这种高度腐败的现场,对新手而言是极大的考验。
      易雪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她用力点了点头:“还好,老师。”
      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韧劲。

      “嗯,表现不错,很沉稳。”李老师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后把记录尽快整理出来。”
      “是。”易雪应道。

      警车和勘查车陆续开始撤离。
      易雪站在路边,等着李老师去和现场指挥做最后交接。
      雨水洗过的天空依旧阴沉,远处的乌云压着城市的天际线。
      她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易雪。”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看到岑晏朝她走来。
      他已经脱掉了有些污损的外勤手套,塞进了口袋,但藏蓝色的作训服上仍带着泥点和雨水的痕迹。
      他的脸上也有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却亮得惊人,牢牢地锁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易雪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好几个小时的疑问,声音带着勘查后的虚弱。
      “临时抽调,跟刑侦支队实习,出现场观摩。”岑晏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在她苍白的面孔上细细巡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你呢?实习……就直接出现场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确认她的状态。

      “嗯。”易雪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上面沾着一些不明痕迹,“老师带我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对他,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总要经历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雨后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远处警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隐约传来。
      “怕吗?”岑晏忽然问,声音低沉。
      易雪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寻的关切。
      她认真思考了几秒,然后缓缓摇头:“在现场的时候……顾不上怕。只想着该怎么做好记录,该怎么……找到有用的东西。”她老实地回答,“现在……有点。”
      她承认了那迟来的、源自本能的战栗。

      岑晏看着她,眼神复杂。
      有骄傲,也有心疼。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易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雨水的气息,以及一丝……硝烟和现场那种特殊味道混合后的冷冽气息。
      “你很勇敢,易雪。”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这句直接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易雪冰冷的心田,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微微抿了抿唇,没有回应这份夸奖,而是换了个话题:“你那边……情况复杂吗?”她指的是他参与的刑侦部分。
      “老油条,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暂时没太多头绪。”岑晏的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还得看你们的检验结果和后续排查。”
      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正在收队的警车和同事,一种无形的、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紧迫感和责任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嗯。”易雪轻声应道。
      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产生。他们穿着不同的制服,肩负着不同的具体职责,却站在同一条战线,为了同一个目标——揭开真相。
      这种认知,让她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并肩作战的踏实感。

      “回头……报告出来了,方便的话,能给我看看吗?”岑晏忽然问道,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征询,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想多学习一下法医视角的切入方式。”
      易雪的心轻轻一跳。
      她明白,这既是他的专业需求,或许……也是一种想要与她保持某种特殊联系的方式。
      她点了点头:“好,如果老师允许的话。”
      这时,李老师在远处喊她:“小易,走了!”
      “来了!”易雪应了一声,她看向岑晏,“我……得走了。”
      “嗯。”岑晏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回去好好休息,别多想。用热水泡个澡。”
      他的叮嘱简单而实在,却透着浓浓的关怀。
      “你也是。”易雪低声说,然后转身,快步走向勘查车。坐进副驾驶座,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透过车窗,又看了一眼依旧站在路边的岑晏。
      他正目送着车子离开,身形挺拔如松,在雨后的萧索背景下,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灯塔。
      车子发动,驶离了这片刚刚经历死亡与忙碌的土地。
      易雪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岑晏刚才那句“你很勇敢”,以及他站在路边的身影。
      现场带来的不适和寒意,似乎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悄然覆盖了。

      时间飞快流逝。大三暑假的实习经历,像一道深刻的分水岭,让易雪对法医职业有了更真切、也更沉重的认知。大四学年在愈发繁重的专业课、毕业课题设计和求职准备中拉开序幕。
      她和岑晏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见面的时间被压缩得更少,但那条无形的纽带,却在各自奔赴前程的忙碌中,显得愈发坚韧。
      易雪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学业和毕业设计中,她选择了一个关于特殊环境下DNA降解规律的课题,需要泡在实验室里进行大量重复而精细的操作。
      她喜欢这种沉浸式的、可以让她心无旁骛的研究状态,这能让她暂时忘记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个偶尔还会像幽灵一样浮现在脑海中的、令人不安的阴影——她的生父。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大四下学期,四月中的一个周五下午。
      榆市的春天来得晚,空气中还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
      易雪和岑晏难得都有半天空闲,一起回了趟高中母校看望老师。

      走出校门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气氛轻松而温馨,他们正讨论着一会儿去哪里吃晚饭。
      就在他们走到离校门不远的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时,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来的幽灵,毫无预兆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易雪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所有的好心情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和厌恶。
      又是他!
      那个男人,她的生父。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落魄潦倒,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酸腐气味。
      他死死地盯着易雪,脸上挤出一种扭曲的、试图表现亲切却更显狰狞的笑容。
      “小雪……我的好女儿……”他嘶哑着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爸……爸知道错了,爸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就……就看在父女情分上,帮帮爸……啊?”
      他说着,竟伸出手,想要抓住易雪的胳膊。
      易雪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她浑身僵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那只脏污的手即将触碰到易雪衣袖的瞬间,另一只更强健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男人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男人瞬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岑晏一步上前,将易雪彻底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原本温和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凶狠的厉色。
      他的身形比那个枯瘦的男人高大整整一圈,此刻完全展开,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威慑力。
      “拿开你的脏手。”岑晏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警告,“离她远点。”
      男人被岑晏眼中的寒光和手腕上传来的剧痛慑住了,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但他显然不甘心,试图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嚷着:“你……你他妈是谁?!老子跟我女儿说话,关你屁事!滚开!”
      “我是谁?”岑晏冷笑一声,手腕再次用力,男人疼得龇牙咧嘴,骂声戛然而止,“我是能让你立刻滚蛋的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男人因痛苦和酒精而扭曲的脸:“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从今往后,不许再出现在她面前,不许再骚扰她们母女任何一次。否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我不介意用一些‘不太合法’的方式,让你彻底明白‘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来自一个即将穿上警服、深知规则底线却也明确展露獠牙的年轻男人。
      强大的气场和绝对的力量压制,让那个欺软怕硬的男人彻底慌了神。
      他惊恐地看着岑晏,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岑晏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男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滚。”岑晏只吐出一个字,眼神冰冷如霜。
      男人狼狈地稳住身形,捂着手腕,脸上交织着屈辱、恐惧和不甘。
      他死死地瞪了岑晏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像一条被打痛的毒蛇,阴冷而记仇。
      然后,他又狠狠地剜了被岑晏牢牢护在身后的、瑟瑟发抖的易雪一眼,这才转过身,骂骂咧咧地、一瘸一拐地快步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直到那个令人作呕的身影彻底消失,易雪紧绷的神经才猛地松弛下来,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岑晏及时转过身,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了,小雪,没事了。”他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叶子。
      他的声音瞬间从刚才的冷厉切换成了极致的心疼和安抚,一遍遍地重复着,“别怕,我在这儿,他不敢再来了。”
      易雪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双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劫后余生的恐惧、长期被骚扰的委屈、以及面对血缘亲情如此不堪的绝望……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泣不成声。
      岑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坚实的身躯为她隔绝开外界的一切风雨,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安全感。

      过了许久,易雪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哭声也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岑晏,声音哽咽而沙哑:“他……他刚才看你的眼神……好可怕……”
      那个充满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冰刺,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岑晏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眼神坚定而沉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惧:“让他看。那种人,也就只敢用眼神吓唬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绝对自信:“有我在,他动不了你一根头发。”
      他看着易雪依旧苍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眸,心中涌起滔天的怒火和怜惜。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郑重,像是在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
      “易雪,听着。以前你受的苦,我没办法穿越回去替你挡掉。但从今往后,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再让你受这种委屈。”
      “我保证。”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相拥的两人温柔地包裹。
      街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夜色中投下温暖的光晕。远处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易雪靠在岑晏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那句重逾千钧的“我保证”,那颗被恐惧和寒意浸透的心,一点点回暖、安定下来。
      她知道,这场持续了近两年的纠缠与噩梦,或许并不会因为今天的一次冲突而彻底终结。
      那个男人怨毒的眼神,像一片不祥的阴云,依旧盘旋在记忆的角落。
      但她有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专业,更有了身边这个,会用尽全力、毫不犹豫为她挡下一切刀剑风霜的人。
      夜色温柔,路灯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前路或许仍有未知,但此刻的掌心,足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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