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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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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青春的沙砾,不急不缓地流淌。
大二的日历一页页翻过,易雪的生活逐渐被一种崭新的、充满求知欲的节奏填满。
榆大法医学院的课程如同剥茧抽丝,将生命的奥秘一层层展现在她面前。
她习惯了福尔马林略带刺鼻却又令人安心的气味,熟悉了每一块骨骼的名称与沟回,显微镜下的细胞世界成了她探索的另一个宇宙。
她依旧是安静的,但那种安静里,沉淀了一种因专业积累而生的、内在的笃定。
她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开始悄然舒展枝叶,向内生长出坚韧的脉络。
她的日常简单到近乎刻板:教室、图书馆、解剖楼、宿舍。四点一线,勾勒出她大部分的世界。
与闻逢伊的通话成了每周的固定节目,电话那头永远是活力四射的抱怨与分享——医学院繁重的课业、有趣的标本、还有她永不停歇的桃花运。
易雪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被逗笑,简短地回应几句。
这种联系像一条温暖的溪流,滋润着她有些枯燥的学术生活。
而与岑晏的联系,则更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警院的训练似乎永无止境,格斗、体能、战术、理论,将他打磨得愈发挺拔精干,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常常是他刚结束一场拉练,或是她刚完成一次复杂的解剖测验。
联系靠的是碎片化的信息和深夜短暂的通话。
有时只是一个“刚跑完五公里,累瘫”的表情包,她回一个“刚认全了腕骨,头晕”的卡通图片。
有时是深夜,他带着疲惫的沙哑嗓音问“睡了吗?”,她在这边轻轻“嗯”一声,然后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警队的趣事,或是她低声讲述今天在标本上发现的一个奇异结构。
不需要太多言语,知道对方在手机那端亮着一盏灯,便足以驱散深夜的孤寂和疲惫。
这种相隔两地却又紧密相依的状态,让易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需要他时刻照耀才能感到温暖的小女孩,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变得独立而坚强。
然而,生活的平静之下,总是潜藏着暗流。
大二那年的暑假,炎热而漫长。
易雪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市图书馆查阅资料,为下学期的专业课做准备。
一个闷热的傍晚,她提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一摞书回家,刚走到楼道口,就被隔壁单元一位平日颇为热心的阿姨神秘兮兮地拉住了。
“小雪啊,你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阿姨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同情和一丝窥探。
易雪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王阿姨,怎么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哎,我也是听说的啊,”王阿姨凑近了些,语气带着夸张的渲染,“好像是你那个……爸爸,回来了?就在小区附近转悠过好几回了,听人说……是在外面被人骗得血本无归,混不下去了,这才想起回榆市来的……你可要当心点,你妈妈一个人带着你不容易……”
“嗡”的一声,易雪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在盛夏的傍晚如坠冰窟。
爸爸?
这个词汇,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更像一个冰冷而丑陋的符号,代表着背叛、争吵、眼泪和那个支离破碎的童年。
那个在她五岁时就决绝地抛弃她和母亲,与另一个女人远走高飞的男人?
他回来了?
因为被人骗了,走投无路,所以又想起了这个被他遗弃在榆市的“家”?
一种混合着恶心、愤怒和巨大恐慌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才勉强维持住没有失态。
“谢……谢谢王阿姨,我……我知道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是逃离般地冲上了楼。
回到家,母亲林芷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易雪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微驼的背影和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那些到了嘴边的质问和恐慌,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告诉妈妈,至少现在不能。
不能再让那个男人,再来破坏她们好不容易才重建起来的、平静的生活。
然而,鸵鸟政策并不能阻挡风暴的来临。
那个男人,易雪生物学上的父亲,易兴德,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起初是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林芷接听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冷得像冰:“我们已经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们。”
然后重重挂断。
后来,他开始在小区楼下徘徊。
易雪从窗户里看到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佝偻着背,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眼神浑浊而贪婪,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尚且高大的形象相去甚远。
每一次看到,易雪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恐惧。
这场纠缠,像一场令人作呕的阴霾,笼罩了大二升大三的整个暑假,并一直蔓延到了大三上学期。
易兴德甚至在易雪开学后,跑到榆大校门口堵过她一次。
那天下午,易雪刚和同学讨论完小组作业走出校门,就看到易兴德蹲在马路对面,看到她出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试图表现慈祥的笑容朝她走来。
“小雪……我是爸爸啊……”他伸出手,想要拉她。
易雪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恐惧和厌恶让她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围进出校门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羞耻。
“滚开!”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声音因为极度愤怒和恐惧而颤抖变形。
她猛地后退几步,像躲避瘟疫一样,转身就跑,一直跑到教学楼里,躲在无人的楼梯间,才敢大口喘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一刻,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已经努力逃离了过去,这个阴影却还要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第一个电话,本能地打给了闻逢伊。
电话接通,听到闻逢伊熟悉而焦急的“雪雪,怎么了?”的声音时,易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了刚才的遭遇。
“什么?!那个混蛋还敢去学校找你?!王八蛋!雪雪你别怕!我马上给我爸打电话,看能不能找人……”闻逢伊在电话那头气得跳脚,声音里充满了保护欲。
和闻逢伊通完话,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心底那股寒意和恐慌依旧盘踞不散。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岑晏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似乎是在训练间隙。
“小雪?”岑晏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
易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易雪?”岑晏的声音瞬间紧绷起来,背景的嘈杂声也消失了,他显然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说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凌厉,是易雪从未听过的。
“他……他来学校找我了……”易雪终于哽咽着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三秒。
然后,易雪听到岑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在哪?你现在安全吗?”他的问句简短而有力。
“在……在明理楼西边的楼梯间……我没事了……”易雪抽噎着说。
“待在那里别动,锁好门。我十分钟后到。”岑晏的声音不容置疑,“电话别挂。”
然后,易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他似乎在对旁边的人快速交代什么的声音,隐约听到“请假”、“急事”等词语。
接着,是机车引擎发动、呼啸而去的轰鸣声。
这十分钟,是易雪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之一。
她缩在楼梯间的角落,听着电话那端呼啸的风声和岑晏沉稳的呼吸声,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什么都没有多问,也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用这种沉默的陪伴和即将到来的实际行动,给予她最坚实的安全感。
不到十分钟,楼梯间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是岑晏压抑着焦急的声音:“小雪,是我。”
易雪颤抖着手打开门锁。
门外的岑晏,还穿着一身作训服,额头上带着汗,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定在她苍白挂泪的脸上。
他一步跨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用力地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带着夏末的热气和汗水的味道,有些强硬,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没事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有我在。”
那一刻,所有强撑的坚强彻底土崩瓦解。
易雪在他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放声痛哭起来,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个温暖而安全的港湾里。
那天之后,岑晏和闻逢伊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她“安保”措施。
闻逢伊几乎每天都要确认她的行程,岑晏则会在她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时,“恰好”有空送她一段。
虽然那个男人后来似乎没再出现在学校附近,易雪后来隐约听说,岑晏似乎通过一些方式“警告”了对方。
但这件事带来的阴影,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了易雪的心底。
它提醒着她,她的世界并非全然稳固,那些不堪的过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但也正是这场风波,让易雪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有闻逢伊这样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更有岑晏这样,在她需要时,可以毫不犹豫为她筑起防线的恋人。
这种认知,像一副坚硬的铠甲,让她在面对家庭带来的伤痛时,多了一份直面和抵抗的勇气。
大三的学业愈发繁重,也愈发接近现实。
他们开始接触更多的案例分析,甚至有机会在老师带领下,观摩一些非保密性的现场勘查资料。
易雪沉浸其中,用高强度的学术思考来转移注意力,麻痹那根偶尔还会作痛的刺。
大三暑假,凭借优异的专业课成绩和沉稳细致的性格,易雪获得了榆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实习机会。
这让她既紧张又兴奋。
她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真实的工作流程,而不仅仅是停留在书本和标本之上。
实习生活忙碌而充实。
她跟着经验丰富的法医老师,学习如何整理档案、辨认物证、协助进行初步的尸表检验。
她谨慎、认真的态度很快得到了老师的认可。
八月的榆市,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那天是八月中旬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易雪正在法医中心的办公室里整理上午的检验记录,空调的冷气也驱不散空气里黏腻的窒息感。
突然,办公室的电话尖锐地响起。带她的李老师接起电话,只听了几句,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好,明白。马上出发。”
他放下电话,语速极快地对易雪说:“小易,准备一下,出现场。城西发现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情况比较复杂,需要支援。”
易雪的心猛地一跳。
出现场?真正的命案现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心悸和莫名的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检查了一遍现场勘查箱里的器械,然后穿上白大褂,跟着李老师快步走出办公室。
警车拉着警笛,一路呼啸着驶向城西。
车窗外,乌云压境,城市的高楼飞速后退。
易雪紧紧握着手中的勘查箱提手,指节有些发白。
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李老师闭目养神,脸上是见惯风雨的平静。
现场是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待拆迁的废弃工厂里。
警戒线已经拉起,周围停着好几辆警车,红蓝闪烁的警灯刺破了昏暗的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物质混合着尘土的甜腻恶臭,即使戴着口罩,也无法完全阻隔。
易雪跟着李老师走下警车,腿有些发软。
她看到痕迹检验的同事正在小心翼翼地提取足迹,摄影组的闪光灯在破败的厂房内部不时亮起。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现场,然后,猛地定格在厂房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个身影穿着藏蓝色的警用作训服,身姿挺拔如松,正微微侧身,对旁边一个穿着刑警制服的中年人说着什么。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眉头微蹙,专注地听着对方的描述,偶尔点头,手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
是岑晏。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易雪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按计划,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在警院参加暑期集训才对。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岑晏忽然转过头,视线穿越忙碌的警察和闪烁的警灯,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看到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提着勘查箱的易雪时,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了然,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担忧、骄傲和一丝不易察觉心疼的情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对她几不可查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现场凝重压抑的氛围,稳稳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易雪的心跳,在那一刻,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她也微微颔首回应,然后迅速低下头,跟着李老师,走向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现场中心。
她不知道岑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临时抽调,也许是跟随实习。
但这些此刻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充满死亡与罪恶气息的残酷现场,在这个她职业生涯真正起步的地方,她看到了他。他穿着警服,她穿着白大褂。
他们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重逢了。
一场暴雨,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冲刷着污浊的大地。
而在这个废弃的工厂里,一场关于真相的探寻,才刚刚开始。
易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杂念排除脑外,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所学的知识,将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要直面生命最残酷的终结。
而身后,有那道穿着藏蓝色警服的身影,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雨水敲打着厂房的铁皮屋顶,发出巨大的噪音。空气里腐败的气味更加浓重。
易雪蹲下身,打开勘查箱,取出手电筒和放大镜,目光变得专注而冷静。
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容易不安的易雪,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法医实习生易雪。
而她相信,那个穿着警服的他,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