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61、论世仇黛玉伤家事 冷二郎初会薛小妹

　　回去的路上，宝玉一想起黛玉安之若素的模样，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总感觉黛玉隐瞒了自己一些东西。
　　他这个样子一回去就被黛玉发觉了，待他将事情约略说了，才凝目细瞧了他道：“二哥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错，你说的这些个事情我都知道，我也有一些事情的确隐瞒了你。甄家跟我们家的确是世仇，甄家的人到这里来也的确是来找我的，抄检大观园也是为了警告我没有逃出他们的手心。只是宝玉你明白吗？之前我若是将这一切告诉了你，你的处境将变得比我还危险，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应该还有用处，你却只是他们的阻碍。如今既然你已经长大，自己将事情查了出来，我即使想隐瞒怕是也不行了。”
　　宝玉倒没想到黛玉这么坦白，愣了一下方道：“那妹妹对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处呢？为什么他们这么死追着不放？”
　　黛玉摇摇头道：“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钱财就是罪证什么的。当年爹爹跟我说过：我若不知情的话还能活着，若是一旦知晓，只怕跟他一样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个原因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宝玉心道这么详细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忽然脑海里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来，试探着问道：“妹妹说的可是你身上的这个病？”
　　黛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你之前不是都给我开过方子的吗？怎么这会子反倒糊涂了不成？这下蛊的人恁是狠毒，害死了我全家不说，如今也每日里折磨得我生不如死，若是没有你在我身边，只怕我早已经死了。”
　　记忆中的线索渐渐连接，宝玉一下子明白了前面很多疑惑，禁不住笑道：“看来就是我不缠着妹妹，妹妹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我呢。我说你为什么巴巴的愿意给我做媳妇，却原来有这么个缘故。”
　　他本意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冲淡黛玉的悲哀情绪，不想黛玉听到这话便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腾地站起来冷笑道：“是啊，我是靠了二爷你才活到现在，如今为了苟活又死皮赖脸的缠着要嫁给你。既然现在你已经都清楚了，大可以跟你的皇后姐姐说了退掉婚事，你还是去找你仰慕的宝姐姐去吧，她不是也靠了你才活到现在的吗？也一直巴巴的想做你的媳妇，你们两个正好都遂了心愿。”
　　宝玉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没事嘴贱说那些个话做什么，眼瞧得黛玉转身就要往外跑，急忙上前拉了一把抱住道：“好妹妹，刚才是我胡说，原是为了逗你开心的，我的心你不是一直都明白的吗？妹妹离不开我自然是因为把心交给了我，我何尝不是一样将心交给了妹妹？这一辈子我们是谁都离不开谁的。”
　　黛玉挣了一下没挣开，嘴里兀自冷笑道：“你敢说你就没有怀疑过我？若是我刚才没把话说开，你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我呢？我虽然将心交给了你，却也不会任由着你来糟蹋，没有了你，我至多不过是一死罢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又要急着挣开。她身子虽单薄，却是立意要挣开，宝玉也怕不小心伤着她，只好将她抱了起来放回榻上，稳住她的身子道：“妹妹既然能觉察到我的心有些不舒服，就该知道我们两个的心其实是相通的。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单纯的心灵相通就能彼此知道的，我没有妹妹那样的慧根，心里有了疑问自然想让妹妹知道。难道妹妹要我学了宝姐姐那样，拼命的瞒了自己的真心才好？”
　　现在宝玉也渐渐摸到了跟黛玉相处的诀窍。但凡两人有了什么争执，宝玉只要多说几句宝钗的坏话，黛玉的情绪至少都能平复下来，情绪平复了再去解释什么的就容易多了。这样做虽然有些对不起宝钗，可为了两人的幸福，宝玉也甘心做了这个小人。
　　法宝自然是万试万灵的，黛玉听了他这番话情绪果然平复下来，宝玉再上前伏低做小的软语温存了一会，黛玉很快就破涕为笑，那梨花带雨的娇弱风姿瞧得宝玉一阵痴迷，却又吃了黛玉几个白眼才反应过来。
　　宝玉尴尬的笑笑道：“难怪妹妹每次见了甄家姐弟都是不咸不淡的，却原来是他们家害了你们家人。妹妹且放心，不管他家是个什么背景，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你报了。”
　　黛玉瞪他一眼道：“才说你清醒一些，又在那里说开胡话了。甄家跟我们家是世仇不假，你哪只耳朵听到我们家人是被他们家害得了？这里面的事情千头万绪，绝不是简单的报个仇就能完结的，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到头来没有报了仇却惹一身麻烦。我们两个年纪还小，做事情更不能只看恩仇，这恩仇背后的事情没弄明白之前，单纯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宝玉笑嘻嘻的鞠个大躬道：“娘子所言甚是，却是为夫鲁莽了。从今之后，为夫定当唯娘子马首是瞻，娘子要我去打谁，那个人肯定该死，娘子若说不能动的人，为夫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动他。娘子可还满意否？”
　　黛玉被他闹得满脸绯红，前面的不愉快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本来就是个不爱记仇的人，面对宝玉的水磨工夫更是坚持不了多大会，两人很快就恢复如初。
　　宝玉叹道：“人人都说妹妹小性儿，爱刻薄人，却又很少有人真的会讨厌妹妹，我更是爱煞了妹妹，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妹妹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若是一般女子有了如此深仇大恨，又知道深爱她的男子有能力帮她，还不哭着嚷着要替她报仇，也只有妹妹还能秉持善良之心，不愿冤冤相报，只求真相公道。”
　　黛玉郑重的看着他道：“别把我说得像个圣人似的，我一样是你妙姐姐眼里的大俗人。这会子你又说起这些话来，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拿了我爹爹的话来堵我。但凡像我们林家和你们贾家这些豪门大族，内里都有一些不可向外人道的事情，也有一些永世都难理清的恩怨情仇，若事事都要斤斤计较起来，那我们每个人都只能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了。当年我爹爹临终前虽然没把那些个事情告诉我，却一直对我谆谆教诲：凡事不可过于执迷。”
　　宝玉一愣，情知她这是话里有话，待要问时，外面响起二红的声音道：“宝姑娘好。林姑娘有点子不舒服，我们二爷正在里面陪她呢，吩咐了不好让外人打扰。”
　　那边厢宝钗回道：“既然这样，麻烦你把你们家二爷叫出来，我有件事情要跟他商量一下。”黛玉这边整好容装，扬了声音对外面道：“宝姐姐又不是什么外人，有什么话还是请进来说吧。”
　　他们两个在这碧纱橱里嘀咕了半天，别人都不好意思进来，宝钗这会子过来，肯定会有什么着急商议的事情，果然宝钗进来就道：“你们两个只在这里舒服享受，难为我在外面帮你们伺候那两位缠人精。这会子越发来劲，一味的要缠了跟我们一起过去，说要见识一下是个什么人物，能让宝兄弟当做生死之交的看待。现在看看时间也快到了，你们两位怎么说？”
　　宝玉瞧了黛玉一眼没做声，黛玉却道：“有什么打紧的事情，麻烦姐姐亲自进来相问。姐姐若是觉得合适，那自然就是合适，还问我们做什么？只是我这里身子确实不大舒服，晚上怕是不能过去相陪了。”
　　薛家院落不大，若是相请的话，男宾女宾抬头低头的难免会碰面，依黛玉向来的个性这话倒没什么意外，宝钗客气了一下也没有强勉，便和宝玉两个一道里出来约齐甄家姐弟回家赴宴，黛玉这边自回潇湘馆不提。
　　天下事无论大小皆是人事，薛家自上次托庇贾母一个月不到，如今已经是大变了模样。那夏金桂自从得了贾母一通教训，刚开始还想仗着少奶奶的身份硬扛着，哪曾想那琥珀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一丁点面子都不给她。她是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耍泼打赖的琥珀比她还在行，娘家势力比起贾家这头大象更像只小蚂蚁，连她老娘都几次过去贾母那边谢罪，要不是看在薛姨妈面子上，这桂花夏家说不得就得在京师除名。
　　要说这宝钗确实也是有些本事，除了夏金桂的胡搅蛮缠，在家族体面，持家有方上确有独到之处。薛家的小吃自不必说，宝玉每每想起都流口水；薛家的家风也很严谨，即便是薛蟠在家里也是规矩守礼，即便是处罚起夏金桂来，薛家的家法也是有据可查；薛家豪富世人皆知，家中摆设饰品却是古朴大方，精巧之处让人叹服，宝玉一看就是宝钗和莺儿自己做的；薛家门风谨严，崇尚勤俭节约务实传家，就是夏金桂那样的千金小姐，到了薛家也是节衣缩食，家里的事情都是自己上手。她之所以任性胡闹，却都是因为薛蟠在外拈花惹草，十天半月的不归家，薛姨妈又过于严苛，依她大小姐的性子自然一时适应不过来；但也谨守妇德，即便是宝钗这等四角俱全的人物，找得出黛玉的毛病，那么长时间却挑不出她的大错，贾母当时罚她也只是借了宝钗发病硬安了她迫害小姑子的罪名，不能不说这个夏金桂也有可取之处。
　　宝玉他们一过了院门，那薛蟠就飞一般的跑出来了，一路的还在叫唤着：“好你个宝玉，昨儿个一句话不说就自个跑了，倒是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醉的我今儿中午才醒。今晚这酒我是喝不动了，这大陪可是跑不了你去。”
　　宝玉也不跟他胡闹，一经里撇了他迎向随后跟来的柳湘莲，笑着问道：“柳大哥回来了还不好好歇会，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这么客套？大哥这一路的风霜劳碌可都是替兄弟受的，待会小弟一定要好好敬上哥哥几杯，聊表谢意。”
　　那薛蟠却是个自来熟，见宝玉趁乱躲了，却一把抓住甄宝玉的手道：“昨晚就见着甄家兄弟的风采，只恨当时人太多，没来得及跟甄兄弟多亲多近。这会子甄兄弟大驾到了我们家，做哥哥的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哄得一声，大家都被他这一句乱用成语逗得哈哈大笑，宝钗少不得在一旁埋怨哥哥胡说，那甄明玉却在一旁道：“这位大哥倒是个真性情的。话错理不错，只是我弟弟生性腼腆，这位大哥不要惊着他的好。”说着就要上前将两人挡了开来。
　　薛蟠本来只看到妹妹身边还有个女孩也没多留意，到了跟前却发现又是个天姿国色的美女，话未听完身子已经酥了半边，余下半边却是死死拉住甄宝玉嫩滑如脂的小手不放，色迷迷的瞧着这对神仙也似的姐弟道：“弟弟已经是绝好的了，没想到姐姐也是个绝色。宝兄弟，话说你们贾府还真是个凤凰窝啊，这么标致的一对姐弟也能招引了来，改明儿我也不和你做姨表兄弟了，干脆也拜了姨娘做了干娘，跟你们在府里一起玩耍可好？”
　　宝玉却不理他，只在一旁强忍着笑跟湘莲叙话，眼角瞄到甄宝玉一张成了苦瓜的脸蛋心下暗爽，这甄宝玉的洁癖估摸着跟妙玉有得一拼，遇上薛蟠这个呆霸王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眼见得薛蟠呆劲发作，宝玉可以不管，宝钗宝琴却不能由着他胡闹。
　　那宝琴眼珠一转，扬起手来向后面招了一下，脆生生的道：“怎么嫂子也出来了？还有琥珀姐姐，难道这会子你们都不放心哥哥出来吗？”
　　薛蟠闻得唬了一跳，急忙撤了双手，一经里连退了几步道：“这是怎么说的？爷们们出来迎客，你一个娘们出来作甚？还有琥珀姐姐，妈妈那边怎么能少了你伺候——哎呦！”
　　话未说完，不小心倒退撞到了花架，脚下一滑，扑通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甄家姐弟却也不好再追究他的失礼之处。
　　宝玉笑着笑着，忽然却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瞧时，果然身边的柳湘莲一双眼睛直盯了前面，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宝玉顺着他的眼光瞧去，却是宝琴正笑得花枝乱颤，映着身后的雪地红梅，那一丛鸦色披肩围拢下的娇艳欲滴动人心魄。
　　宝玉心下一叹，趁着大家不注意拉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不得已手上运了真力，强行将他拉进门去，好悬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这一晚下来，宝玉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只差没有拳打脚踢，那湘莲却只是死命的瞧着隔了门帘的内间，一双着了火一般的眼神红得可怕，把大家惊得不轻。
　　幸好他的身手比起宝玉差距太大，宝玉在他身边却也能够保证他不会做得太出格，一经里杯到酒干，大碗大碗的烧酒玩儿似的死灌，不多时就喝得薰薰欲醉，眼神却越发的清亮如神，渐渐的竟然精神起来，拿了酒壶满屋里敬酒，言辞举动一如常人。宝玉虽然仍不放心，却也只能由着他去，好在席上除了他们，也就多了一个薛蝌陪酒，薛蟠的注意力又都放在甄宝玉身上，大部分时间却是他们两个在斗酒。
　　宝玉酒量原本不如湘莲，只是湘莲一心求醉，更天时分不到，两人却已经都摇摇欲坠，不耐烦房里燥热，掀了帘子到院里观雪放风。
　　十月初雪，稍降即收，雪后初霁的夜晚残月西升，漫天的星斗愈见明亮。
　　两人相扶着坐在花架下，眼神都没了刚才的迷蒙，相视片刻，忽然相对哈哈大笑，笑声中夜鸟惊飞，落雪飞溅，就是那院中静立的红梅也似乎颤动花枝，暗香袭人。
　　笑声甫落，湘莲上前一把抓住宝玉手道：“恭喜兄弟得此佳人，不枉一世男儿之身。”
　　宝玉一愣，却又越发笑得欢畅了，捂着肚子指了湘莲辛苦的道：“我的傻哥哥，你却是想到哪里去了？那是我的干妹妹。兄弟已经心里早就装满了表妹，哪里还会有别的想法？看来倒是我们的冷二郎动情了不是。”
　　湘莲顾不得他取笑自己，那抓住宝玉的手越发使力，声音有些抖颤着道：“兄弟这话当真？如此佳人，依你的性子怎会舍得？”
　　宝玉哭笑不得，看来自己在这位兄弟眼里的形象的确不怎么样，却也不忍看他着急，遂郑重道：“你我兄弟以往有些轻狂也就算了，如今既然都有了心上之人，那往日的胡为自当收的一干二净，没的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女孩儿。柳兄若是真心喜欢我这干妹妹，我自会帮你周旋，若是别的什么心思那就算了。柳兄知道，即便是我的干妹妹，我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负了去。”
　　湘莲大喜，重重顿了他手道：“如此仰仗兄弟了。”
　　宝玉抽回被他抓得生疼的双手，直直的瞧着他道：“真心的，你确定？”
　　“我确定！”柳湘莲也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她就是我这辈子要等的人！”
　　宝玉定定的瞧了他一会，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站起身来嘿嘿一笑道：“确定就确定呗，你这么直直的看着我作甚？要碰巧被人误会了，我看你这辈子怎么办？”
　　湘莲一愣，随即醒悟，笑着搭了宝玉肩膀一路走回去道：“看见了又怎样？你难道不知道你跟你林妹妹的故事都快传遍全国了，到时候不知道我们谁的麻烦大呢?”
　　宝玉大惊，一经里脱开他快步跑了，丢下湘莲一个兀自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