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133、赋红梅女儿当自强 封花神晴雯了冤屈

　　黛玉从花神庙里出来时，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也看不出个早晚，只一路走来时，路旁的气死风灯就像约好了似的，一路次第亮起来，映着漫天飘落的大团大团雪花瞧着说不出的瑰丽动人。路上的雪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不用担心绣鞋会被打湿浸透，显见有人在她们进去后仔细打扫过了，这份细心体贴当真是让人感动。
　　雪雁这里正庆幸着，不妨黛玉的脚步渐渐偏离了主道，带着她拐进朝向凹晶溪馆方向的小路，在她这个包打听都不知道的角落里寻到一丛野生的红梅，就此站住痴痴的瞧着，神情却有说不出的欢喜。
　　这里没了灯光照着，只有满地的雪光映衬着，那几树被风吹得有些零落的老梅越发的突兀，漆黑如墨苍劲有力的枝干上，留存的红梅正开得欢畅，丝毫不因为朔风肆虐有什么影响，看起来倒比花神庙里那些倍受呵护的梅树来还要舒展，花朵还要明艳。
　　大团的雪花飘落在枝干花朵上，或者顺着枝干滑落，或者渐渐消融在早已湿漉漉的老干上，有的梅花被团雪掩住，风一吹过簌簌飘落，只余少许夹在几朵梅花之间，甚至含在花瓣花蕊里，映衬得那梅花更加明艳生动，雪花更加晶莹剔透。别说黛玉这爱花如命的人，就是向来不懂欣赏的雪雁也瞧得新奇，只觉得美不胜收，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里已是小主山山脚，转角的位置，几处山石掩映着，若不是留意去找很难发现，那香气也是若有若无，即便是靠近了去嗅也不甚浓烈，反倒有一股子冰雪的味道冷森森的拒人千里。雪雁虽然名字里带了个雪字，人却一点子都不喜欢这冰冷的物事，如今又是晚饭的光景不免有些肚饿，眼巴巴的瞧着小姐就是不敢打扰——雪雁不同于紫鹃，她是黛玉自小带大的，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是小姐诗兴正浓的时候，是以不敢打扰；若是紫鹃的话，凭她怎么诗兴大发，都是以姑娘的身子骨为先，一早里就将黛玉强拉走了。
　　她这里正踌躇着，不妨身后有人道：“这大雪封天的，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来采这红梅雪的不成？”转头望去，却是妙玉跟岫烟两个各自提了一只放在竹编里的京窑雪瓮，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像小扒篱一样的物事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两人一红一白，如同雪地里满栽的两株红梅白梅，迎风摇曳风姿迷人。
　　雪雁还没来得及细问究竟，那妙玉已经轻飘飘的掠过她身边，抢在黛玉身前道：“妹妹站了这半天，可是有了什么好句子了没有？若是没有，这初染的红梅雪我可要收了去了。”黛玉平时倒不大讲究这些，或者说没有这些个心思，初次见到妙玉收集梅花雪的样子倒也好奇，忍不住道：“好姐姐，这雪看样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下得完的，你什么时候采撷不好，何苦搅了这景致？”
　　妙玉横她一眼哼道：“亏我一直当妹妹是个风雅清净人儿，偏是在这些饮食讲究上不经意。上次我用好不容易醄制出来的红梅雪茶招待你们，你竟然品评不出来，还以为是旧年的雨水。这梅花雪岂是单单梅花上的雪就可以的？上品的梅花雪只是在梅花初绽时含进去的那些罢了，能将花苞里的清香掩映其中，跟花蕊上的花粉混在一起；这样泡出来的茶既有梅花的清香，又有初蕊的甜香，中间还夹杂着少许花粉的苦味，跟上品好茶的青涩形成四层甘苦，这样一口香茶便能让人体味人生百味，岂是寻常水质能够比得了的？”
　　黛玉诚心拜服道：“姐姐的人品诗品茶品，便是那积年的人生阅历都是小妹难以企及的，也无意同姐姐争锋。只是姐姐既然知道人生以甜香苦涩四味为主，自然也该明白不同时候去看，甜也是苦，香也可以是涩；如今虎狼居于阶前，便是以皇后娘娘这大观园也能有人堂而皇之的渗透进来，你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风花雪月，静坐品茗？”
　　说着又一指满地的残红道：“你我都是闺中女儿，若说什么忧国忧民，或为别人笑谈。只是这风雪既临，大厦将倾，你我将为砧板之肉网中之鱼；觊觎者宵旰沥胆，日夜窥测，你我岂能仍旧坐而谈禅不知日月？”
　　妙玉停下手，顺着黛玉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花神庙，点点头道：“这庙的事情我也是刚刚知晓，本来还想趁着采雪前去一观，如今看来妹妹倒是好像已经见识过了。不知那里面可像那些婆子们说的，里面塑的就是妹妹？若是如此，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少不得今晚一场大火了了它去！”
　　黛玉摇摇头道：“那倒还不至于。人心叵测，花木又有何罪？古来争斗受损的都是自然之物，又有打草惊蛇之嫌，留着它可以时刻示警于人岂不更好？再说了，我还想看看那个呆子的态度，毕竟他和老太太的一些安排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若是因为我们的莽撞坏了大事可就坏了。”
　　她们两个在这边说话，岫烟很自觉的站在原地跟雪雁攀谈，面上云淡风轻，丝毫不因为妙黛两个有所避忌而不乐，瞧得黛玉暗暗点头，笑着对妙玉道：“上次咏红梅诗，岫烟姐姐曾有一句：浓淡随它冰雪中。我方才在这里一再回味，始终想不出比她这句更传神的句子，配上她这么个人真是绝了去了。”
　　妙玉自是习惯她这种随意转换话题的风格，说来这都是宝玉给磨出来的，闻言白了她一眼道：“少来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了好句子，偏还先说了那么一大篇来打岔，快些讲了出来，不然小心我拿雪撒你。”说着当真团了手边的一把雪，威胁似的在黛玉面前晃了晃。
　　黛玉笑着躲开，一转身跑到岫烟身后躲赖道：“岫烟姐姐救我，有人要谋雪害命呢！”妙玉撇撇嘴道：“我若是想害你，哪里用得着别的什么，便只是将这满园的红梅白梅的毁了，不怕你不心疼到吐血的地步！今儿这么巧的，我们三个都是最爱红梅的人都在这里，若是联不出几句好的，没得让人笑话了去。我先起一句俗的罢：岁寒虽三友，红梅独傲雪。”
　　黛玉心里正有，立刻接上去道：“枝横千秋干，独力驱春寒。”
　　一旁岫烟接着道：“好一句枝横千秋干，还是黛玉妹妹最知红梅风骨。”跟着续下道：“疏离随心意，不需绿叶渲。”
　　妙玉横了她一眼道：“你也明白黛玉妹妹那句好，却如何总是这么疏疏淡淡的，亏你当年还跟我学了那么久！听好了：脉脉香十里，大雪难封天。便是风雪再大，红梅就开得越欢畅，你如何连这花都不如？”
　　岫烟也不反驳，幽幽续道：“歧途人迹少，岂绝芳踪现？”
　　黛玉妙玉都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望向岫烟道：“姐姐（妹妹），难道你还有别的心思不成？”
　　岫烟终年恬淡的脸上一红，反问道：“难道只有你们两个能合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我就不能了不成？”
　　她这话说的极为大胆，也幸儿是在黛玉妙玉面前，这两个在感情上的我行我素已是这府里出了名的，她倒不怕她们两个会笑话她。
　　黛玉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一向恬淡的女孩儿，她前面在潇湘馆里就觉得岫烟面上丝毫没有退婚带来的苦涩，当时没认真思量，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小瞧了这个素日寡言少语的女孩儿，没想到她竟是个同道中人，禁不住牵住岫烟的手道：“看来是妹妹向来小瞧了姐姐呢，以后我们可要多亲多近。”说罢轻轻吟道：“红拂能夜奔，文君凤求鸾。姐姐既然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又退了不合心意的亲事，日后自然能够寻个机会了了心愿。若有什么用得着妹妹的地方，可千万不要有什么客气。”
　　妙玉走过来，毫不客气的将岫烟从她手里抢了去道：“你现在说的倒是大方，如若是岫烟妹子相中的也是你那位二哥哥，我看你可怎么办？幽谷辟蹊径，花开路人来。谁让你那位二哥哥那么吸引女孩儿呢？”
　　黛玉一愣，不可思议的瞧了一眼岫烟，转而舒了一口气道：“妙姐姐又胡说了。也就是我们几个傻傻的被他骗了，岫烟妹妹素日如同闲云出岫，断是不会像你说的。即便是真的，便又怎的？千秋唯心意，撮儿北风寒？咱们女孩家能够有了自己的真心就是个活了的，我瞧着都喜欢。她若喜欢二哥哥那是她的事，二哥哥若是喜欢她也是二哥哥自己的事，旁人如何了得？”
　　她们这么说的，便是依着岫烟恬淡的性子也有些受不了了，径自甩脱妙玉的手走到一株红梅前，痴痴的瞧着道：“谁怜开无主？谁希芳客渲？你们两个也算得上极脱俗的人了，怎么总是掉进了迷津之中不知归途？挽风为双翼，化雪为长幡；骖骊任遨游，不在天地间。我等衣食住行皆在世俗，自然难免受到俗世所限，可是我们的心却是自由的，哪怕是再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也代替不了我们的人生不是？便如这红梅一般，无论有没有人欣赏，它都是这天地之间的奇物不是？”
　　黛玉喃喃重复了这几句，又细细品味了一番，对着岫烟一福道：“今儿可是受教了，原不知岫烟姐姐是这么个心如止水的人儿，单凭这个就把修行了十多年的妙姐姐比了下去。只是姐姐这几句虽好，未免给人留下孤芳自赏之嫌，又有些偏了主题，且让我将它圆了回来，也算是给邢姐姐的一个回答吧。”
　　说罢也走上前吟道：“纤手牵北斗，香肩担霄汉；明月若有心，世世常相伴。他们男儿汉能做的，我们女孩家一样能做，还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岂不比姐姐孤单遨游的好？”
　　人生最如意之事莫过与知交好友一二把臂共游，做些大家都喜欢的事情。黛玉跟妙玉岫烟说说笑笑一回，心里的郁结少了许多，尤其是多了岫烟这么一个情趣相似的女孩儿，又不会跟宝玉扯上关系，相处起来反倒比和宝钗妙玉融洽得多。三个人赏赏雪联联诗其乐融融，不多久不大的雪瓮已满，又不好在这雪地里站太久，便一起转回近旁的栊翠庵歇息吃茶。
　　有了这新制的梅花雪，大家又谈得入港，妙玉自然不会吝啬，亲自取了往年的梅花雪来泡茶，大家围炉而坐，这杯子刚端起来，宝玉便一身风雪的闯进来道：“你们倒是好兴致！又是赏雪又是联诗的，如今又有了好茶助兴，却害得我摸黑跟着绕了一路的紧忙！”
　　一路说着，一路老实不客气的坐在了黛玉身边，端详了一下道：“我听小丫头们说：妹妹好像又哭过了，怎么现如今看着倒没什么的。我就说嘛，妹妹现在坚强起来了，即便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再一个人捱着，和朋友们一起纾解纾解就是了，这世上难道还真有过不去的坎？”
　　他话里显露出强大的自信，引得三女一起瞧他，妙玉上前递过自己的绿玉斗道：“你这一路跟来的，这会子吃杯现成茶倒也不为过，怎么现在句句话都那么底气硬了？那座庙可不是我这座庙，凭你想来就来想拆就拆的，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法子化解。”
　　宝玉视若未见，却伸手将黛玉手上的点弧犀抢过细品了一口方道：“这个又有什么难的？那庙所费不菲，想来就是妹妹也不想就这么着拆了它。我这里正有现成的一桩冤案要借了它来化解，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
　　妙玉岫烟不解，黛玉却在一旁若有所思，点头道：“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这晴雯姐姐原是代我背了黑锅去的，送她这么一个名份也算得上实至名归。况且她已经去了，世俗流言对她又有什么影响？”
　　说罢嗟叹不已，便是宝玉将杯子递回也未曾介意，品了一口续道：“晴雯姐姐才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心中之情待发未发，如同红梅含蕊芙蓉初绽，真真是当得这花神之称。只是想不到你当年一缕挂怀竟有今天这般因果，倒也算得上一份机缘。”
　　宝玉祭祀晴雯为花神的事迹大家当然记得，对于这个大观园第一伶俐丫头的惨死，人人心中自有一份帐，只是碍于王夫人和袭人的面上大家不说罢了，并不代表大家就把这事给忘了。宝黛这一说出来，岫烟亦点头道：“那神像我也是见过的。面上倒是像黛玉妹妹，可那气质神韵浑不似林妹妹能有的健朗，若说是晴雯那丫头倒是不假，只是她身边的紫鹃二红两个怎么说？”
　　黛玉神色一暗道：“晴雯姐姐身前替我背了黑锅，身后亦要替我担了虚名，她这一生左右都是缠在我们两个的事情上，如今有我们两个的贴身丫头伴她孤寂又有何妨？”说着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宝玉亦叹道：“要说你们两个之间还真是说不清楚。眉眼身段长得差不多不说，先前她将你拒之门外，害你伤心欲绝，而后却又因为长得像你受尽委屈，辗转身死，现如今她又代你成了花神。这一饮一啄，反反复复的往来纠缠还真不是一般的缘分，只是这般巧合天定乎？人定乎？”
　　原来的宝玉对着晴雯自有一番痴情，后来即便是查出当时将黛玉拒之门外的是她，黛玉后来没有追究他也没说，如今一遭里说了出来，也算是给两人之间的一切做个了断。
　　这话一出，不仅黛玉听得莫名伤心，就是妙玉岫烟两个也若有所思。宝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轻轻挽起黛玉道：“好妹妹，我们这一路归来的，到如今也没好好歇息一下，如今又发生了这档子事情，我怕你身子打熬不住，不如我们就此告辞回去，也好让妙姐姐她们休息不是？”
　　其时一更刚过，妙玉原是要留黛玉一起秉烛夜谈的，听了这话也不好多留，只强着黛玉又吃了一杯暖和下身子，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了他们回去，自去跟岫烟说话不提。
　　宝玉扶了黛玉回去潇湘馆，见了里面的荒凉也忍不住生气，碍着黛玉面上也不好发作，只吩咐大红让麝月带了一帮怡红院的丫头婆子们赶来伺候——他那里的人手倒是一个不缺，不像黛玉这边连大丫头都被撵回家过年，而且似乎比走前还多了不少，算来差不多要有五六十个。
　　大红应声去了，二红在一旁垂头不语。宝玉知道她还有话说，便招手让她过来道：“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的？你何曾见过我有什么事情瞒着妹妹了？”
　　黛玉心里一暖，想要劝他不要对二红那么凶，却又想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这么一迟疑的，二红上前紧着道：“二爷教训的是，奴婢以后记住了。原是我们姐妹赶过来前，袭人姐姐吩咐过说：宫里娘娘有些话要捎给二爷听——才刚小丫头们又回报说：宝姑娘也过来了，说是也有事情跟二爷商量。”
　　宝玉面上一沉，又不好对着二红发作，没好气哼道：“又是什么着急要紧的事情，还真是不让人有半点子自由。你先回去说我这边有事，让她们有什么事情明儿再说也不迟！”
　　黛玉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想宝玉耽误了正事，赶着劝道：“我如今已经没什么事了，现如今也需要沐浴休息，你还在这里有什么事情？皇后娘娘既然让人连夜带话来，自然是十分要紧的事情，若是为了我耽误了，让别人知道了又要有难听话传出来。你还是赶紧去吧。”
　　宝玉其实也是担心黛玉多心，见她这么说了仍不放心，单等着麝月带人过来，自己亲自一一的吩咐清楚了才算罢手，惹得麝月一个劲的给他白眼：“这园子里谁不知道就你这个小爷最难伺候，林姑娘最好相与？我们这些人都伺候你那么多年了，这会子就是八个林姑娘也能伺候得妥妥帖帖，你还是自个忙你自个的事情去吧，少在这里添乱的好不好？”
　　大家这么自小说话惯了的，宝玉倒也不以为忤，又嘱咐了几句，弄得黛玉都说他啰嗦这才罢手，带着芳官二红两个转回怡红院。
　　一进院门，四儿就在门口瞧着他笑道：“我说二爷还要好些会才来，袭人姐姐偏不信，害我倒在这冷地里站了这许久，还不赶紧的跟我进去。”
　　宝玉这会子没心思跟她说笑，大步走进厅房一瞧，可不宝钗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吃茶，倒是不像以往在内房里等他，见他回来笑着迎过来道：“终于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知道我在这里，林妹妹也会跟了来呢。你们两个呀！现在都定亲了还这么难舍难分的，也不怕人非议。你们这会子不想见我，等我什么时候进了宫了，你们就是想见也不容易见得到呢！”

作者有话说

　　天气太热，偏这书要心静了才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