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111、众生相宝玉扮黛玉 竹无心玉函欲断肠

　　江水滔滔。宝玉坐在甲板上，一脸的沉静，作高人沉思状。
　　黛玉走过来，脸上带着神秘：“二哥哥，你在做什么？”
　　宝玉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二哥哥，你还在想宝姐姐的事情吗？这么专注。心里想好主意了吗？”
　　“……”
　　“二哥哥，你不是心里一直喜欢宝姐姐的吗？要不还是我写封信回去，要宝姐姐推辞掉亲事，你说好不好？”
　　“……”
　　“二哥哥，你怎么也不回答？难道现在你已经不喜欢我，不爱我了吗？”
　　“是，也不是。”终于有了回应。
　　“你这算什么回答？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只是无法对着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你一个大男人装女人也就罢了，怎么现在也学得跟女人一样八卦？”
　　“咦，你是怎么发现的？芳官她们都没觉察出来啊，刚才打招呼的时候还叫我姑娘呢！难道我学得还不像吗？还是哪里出了破绽？”
　　“黛玉”一边说着，一边撒娇般的推着宝玉道：“你快说嘛！你不说人家以后就不理你了呢。”
　　宝玉听得浑身一个激灵，高人的模样再也把持不住，腾地站起来道：“算我求你了好不？你就别再糟蹋林妹妹的美好形象了。你几时见过她这么撒过娇？还这么八卦？”
　　黛玉眼珠转了转，不甘心的从嘴里吐出核桃仁，恢复了琪官的声音丧气道：“要说你这林妹妹也真是奇怪啊！除了有点敏感小性，女孩子该有的那些毛病她怎么一个都没有？我打小就开始学习模仿年轻女孩子，自信现在做女人比做男人还像，怎么还是做不好你的林妹妹呢？”
　　宝玉白了他一眼，却又狠不下心对着这么一个“黛玉”发飙，叹口气道：“亏你还是个名伶，演过百媚娇那样绝好的角色，如今难不成就忘了怎么演戏了？你们梨园行里向来都有出戏入戏的说法，讲的就是如何更好的贴近角色原型。林妹妹是个标准的才女，博览群书人性豁达，从人格上讲你要切实的把她跟我们男子一样对待才行。在这个意义上，你只有用出戏的方式来模仿她的一言一行而已，想要达到她那种内秀于外的境界，怕是你一辈子都不能够。不过在她的人性定位上，你却可以使用入戏法，从自身的阅历上来体会她的内心感受，毕竟你的身世跟她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停停停！这些个我还用你教啊，打小里我就听腻歪了。”
　　琪官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不如这样吧，我们之前不是也常常扮票友吗？既然你对你林妹妹那么了解，不如我来学你，你来学你林妹妹，就刚才的段子如何？我就不信，你能做得比我好！”
　　宝玉想了想点头应了：“也好。毕竟你以后还要扮我，这会子有空，我们也一起练练。”
　　他们两个也是往日互扮惯了的，当下计议已定，便互换了披风，琪官拿了宝玉的折扇坐在甲板上装高人，宝玉则掏出黛玉的帕子遮在眼前，远远的走了过来。
　　“二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
　　一样的开场白，只是略微改动了几个字，怎么听着就不一样？
　　琪官做足宝玉刚才的样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二哥哥，这里风好大，吹得人心都乱乱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宝姐姐的事情心烦，我，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这里转身要走，琪官没奈何，只好站起来道：“好妹妹，我这心你还不明白吗？只是这事毕竟关系到宝姐姐的一生幸福，更关系到我们家未来的命运，我不得不好好想想啊！”
　　宝玉学着黛玉的样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呆呆的瞧着奔腾的江水幽幽的道：“你这又何必？既然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又没人拦着你们在一起。我这便回去写信给宝姐姐，希望她以后能代替我好好照顾你。”
　　说罢转身又走，只是心里伤心，由不得一个踉跄，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被江风吹倒了去，唬得琪官急急忙的跑过来搀住他道：“好妹妹，你又何苦的这么作践自己的心？看到你这样，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这里当着你的面再发一次誓：我要是对你有了二心，叫我——”
　　宝玉适时的伸手捂住他的嘴，幽幽的道：“你自己的心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又何必赌咒发誓？让别人听见像什么？”
　　琪官演戏演到底，一把抓住宝玉的手道：“好妹妹，我这心你知道就行了，别人都管不着。我只盼着我们两个能够长长久久的像现在这样，便是下一刻死了也甘心！”
　　宝玉急忙抽回手，白了他一眼道：“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才刚还说要长长久久的，怎么这会子又说起什么生呀死呀的，真是没一句真话！”
　　琪官做状晕倒：“天啊，都这样了，还说不会撒娇？你这样子，可要这天下做女人的该怎么活？”
　　宝玉洋洋自得：“要不怎么说我的林妹妹是女子中的女子呢？绝倒天下裙钗的话可不是我在吹牛哦！”
　　琪官想想亦觉不差，戏瘾上来，只好违心的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知道你的林妹妹最好了还不行？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就是刚开始那句话，你也只不过改了几个字而已，怎么听起来就不一样了呢？”
　　宝玉心说那何止不一样，别说是你，就是后世的那些个所谓专业演员们都演不出那个味儿，有意取笑道：“还说你打小里演戏呢？这么一句台词都猜不明白，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名扬四海的。”
　　琪官不以为然的道：“还说你是懂戏的，你难道不知我们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是前辈手把手的教的，哪怕是改动一点点都不行。那些台词明面的意思能知道就算是名伶了，谁又有心去琢磨那些潜在的涵义了？也只有你们这些富贵公子哥儿小姐们，吃饱喝足有空闲，才会专在这些词句上下功夫。”
　　宝玉一想也是，后世那些演员又何尝有什么自主权，一切都是导演说了过就过的，便道：“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像你开始那么问一下你在干什么，那么你的角色就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那句你在这里做什么就不一样了。除了这句话的本意，另外还能表达出另外三层意思：首先这来的是个熟人，大家比较了解，讲话的语气便比较随意；其次是这个熟人还是个能够干涉你的人，跟你的地位应该是差不多的；再者就是这个人还非常的关心你，知道你。因为这句话说明她担心你在这儿有危险，也基本知道你会在这里一般都是个什么心情，所以突出你在这里四个字；也就是说按照你的身份地位，一般来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琪官听得人都快傻了，想想却是一点不差，宝玉刚才一出场说的那句话让他心里很有暖暖的感觉，不像自己那句干巴巴的就像路人甲，只是听着听着便有些痴了，禁不住道：“那么你刚才在那里到底是在做什么啊？你这心里到底是在担心林妹妹呢，还是担心宝姐姐？”
　　宝玉被他打断长篇大论，心下不爽，顺口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除了林妹妹宝姐姐，我就不会想些别的什么了吗？你怎么知道刚才我想的不是你呢？”
　　琪官浑身一颤，酷似黛玉的一双凤眼飞快的瞧回宝玉一眼，又匆匆忙忙的低下头道：“你心里想谁你自己知道，做甚么又来问我？我们分别了那么久，我好不容易让紫英传话给你，你却一直推脱；若不是这次为了帮你林妹妹脱身，谁知道你会不会那么一直的拖下去，枉我一直对你——”
　　说着话眼圈一红，那泪珠儿就扑簌簌的滚了出来，雨打梨花一般楚楚可怜。
　　宝玉哪想到他说哭就哭，现今不但模样神态跟黛玉一模一样，就是那哭的样子也有了九成九的相似，瞧得宝玉心里一酸，差点忍不住上前拥住他好好抚慰一番。
　　要说容貌，琪官虽说是个男人，却是一点都不比黛钗要差，常年扮作年轻女子的他，比起黛玉的青涩，宝钗的老成更有韵味，跟宝玉两个以往也有过一段。
　　现在的宝玉自然知道当初的他，只是将对黛钗她们的感性冲动转移到了琪官身上，如今既然跟黛玉证了情，这样的孽情自然要一刀斩断。可是既然是情，又是哪里可以说断就断的，这些日子他们中间还有个黛玉隔着，如今黛玉一不在身边，想不到琪官就能入戏到这个程度。
　　两人一时无语，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即便是两人以后断了那层关系也要逐步的适应；这不仅是对蒋玉菡的尊重，也是对当初他们那段感情的尊重。
　　好在琪官也是个性情中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这么多年的演戏生涯让他总有分不清现实还是演戏的时候，这会子既然没有得到宝玉的回应，他也很快从那种情境中脱离出来，笑着一展眉道：“我也不过是想试试你而已，哪里想到你还真是对林妹妹情有独钟了。就照我们当初说好的，既然不能继续相好，那我们就继续做回朋友。你现在也不用做出这么个难舍难分的样儿给我看，小心我会后悔的。”
　　话是这么讲，宝玉也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虽然心里有些不忍，却也佩服他的襟怀坦荡：少年心性，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做到适可而止，一旦坠入俗情烂淫之中，当初的那份情怀就再也找不回了。
　　他和黛玉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往日的他就像一匹肆意奔腾的烈马，黛玉却是唯一可以让他规避陷阱，给他指引方向的人，若不是黛玉时时刻刻的警戒着他的心，现在的宝玉只怕跟贾琏贾蓉一般无二了。
　　人生在世，有解语佳人相伴，有一二良朋在左，达者兼济天下，退而修身齐家，他宝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真情真性，率性而为，红颜知己也好，良师益友也罢，这份浓浓的情怀可是这甘苦人生里那滴蜜糖，又何必计较它是出自哪朵花瓣呢？
　　黛玉默默的瞧着甲板上的那个自己和宝玉，心里酸酸甜甜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宝玉与琪官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个中情由她自然清楚，女孩子本就早熟，她又早慧，宝玉尚还懵懵懂懂，她却早就知道宝玉的那些荒唐行为意味着什么。
　　女孩家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却不代表她不明白：就如同跟她一样，当初的宝玉对着晴雯、琪官、秦钟他们也都是真心付出，到头来却发现他们其实都是黛玉的影子；起初的懵懂好奇过去，他才发现他的心已经不知不觉的交给了黛玉，而黛玉也适时的给予了共鸣。宝玉这段日子不断反思整理他过往的一切，落在黛玉眼里，虽然心里有些酸酸的吃味，却能懂得他这样做的不易——
　　“三位姑姑，你们当初也有喜欢过人吗？”
　　被三侍女围着解释了一天一夜，黛玉却始终无法让她们理解宝玉当初的那些荒唐行为。在三侍女的眼里，宝玉除了功夫好一些，对黛玉缠得紧一些，其他的都和贾琏贾蓉一样，都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好色之徒。是以这次见回黛玉，三人便把宝黛两个有意分开，千方百计的要黛玉看明白宝玉的真面目。
　　黛玉敬重她们，也想替宝玉解释他以前的那些的胡作非为，只是以往宝玉给人留下的荒唐印象实在太深了：顽劣胡闹，结交戏子，贪花爱红，调戏侍女，毁僧灭道，谤古非今，其中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恐怕就是他跟琪官、秦钟非同一般的关系了。
　　听闻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宝玉是跟袭人妙玉，还是他跟琪官秦钟，黛玉只相信出现在她眼前的宝玉，好在宝玉也没有让她失望。
　　三侍女面面相觑，她们实在无法理解她们这位大小姐的想法，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宝玉跟琪官绝非寻常，可是黛玉却依然表现出淡然理解的样子，还反问起她们来。
　　黛玉现在也不指望她们能理解，只是幽幽的继续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过去。没有过去的荒唐胡为，哪有现在的明澈明智。二哥哥，他实在是已经明悟了的！”
　　这两天下来，三侍女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的黛玉好像一位洞察人生的智者，说的很多话貌似荒唐，实际想想却是不无道理。她们虽然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岁，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人生该阅历的差不多都经过了，即便没能跟心中的那个儒雅男子长相厮守，可她们的大好年华也是在他眼前一一绽放过的，不管有心无心，她们都算得上无怨无悔了。如今看顾着那个男子留下的骨血，又能得到他们孺慕般的情怀，她们的人生还有什么遗憾的呢？虽然从没经历过男欢女爱，自己家大小姐跟他的一切可都是在她们眼前发生的，就是他们进行房事的时候也从不刻意避忌她们，是以对于没有亲身经历的她们而言，也就没有什么。
　　可是黛玉，她现在还只有十三岁啊，再怎么早慧，也不过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怎么会尚未经历就能看开呢？
　　黛玉没有理会她们不解的目光，也不想去解释；瞧着宝玉跟琪官扮演的自己互相打趣的样子，虽然亲昵却没有丝毫的亵玩，就像以往自己和宝玉当初在大观园打闹一般。这样的情怀，是那么的美好单纯，那种欲说还休，那种相互试探，那种相会于心，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哪里会懂？别人看着像是胡闹调情，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两颗纯净的心在互相交流——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语言文字本来是没有好坏的，却因为道德的规范加上了标签，这情字本来是上天赐予人类最为美好的事物，偏偏有些人却将它视为洪水猛兽，试想若是人间无情，这人类又和畜生有何区别？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懂得宝玉那些荒诞背后的寂寞无奈，也只有宝玉能读懂她那些血泪之诗后的凄婉自怜——世上最博学聪明的女子如宝钗，一样摸不透她的宝玉每天在想什么；世上最出色的名伶如琪官，同样也只能模仿她的一举一动，而那些举动背后的缕缕心意，也只有宝玉能够心领神会。世上可以有无数的男子女子爱上宝玉，真正懂他的却只有自己，那种刻骨铭心的心灵相通，你让她如何跟不相干的人描摹？
　　正所谓：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没有心爱的人在身边，满腹心事无处诉，即便是身处人海茫茫，偎在亲人身边，一样的会感到孤寂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