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103、旧时庭院旧时人 忍叫离人不消魂

　　黛玉祖籍姑苏，六岁进贾府，此前却是一直随了父母官居扬州城，扬州算是她的第二故乡，自然要比别个亲切；她向来口味清淡食不厌精，雅好各种江南小吃，便是在扬州养出的刁嘴儿。
　　只是这扬州固然是她念念不忘的地方，更是她的伤心地，正是在这里她送走了一对爹娘，如今故地重游，要说没有些近乡情怯是不可能的。大运河贯穿扬州腹地，一路行来风光依旧，繁华依旧，当年她是父死母丧背井离乡，如今却是携手爱郎回归，想到再也见不到的父母，不由悲喜交加涕泪满颊。
　　宝玉一面好言抚慰，一面命焙茗提前诸般打点，只嘱咐了李贵有什么大事去找芳官通知妙玉即可，自己和黛玉带了大红二红两个一起换了轻便服饰，几个人一遭的下船骑马入城。
　　黛玉本不想这么抛头露面，左不过宝玉一路歪缠她尽讲些她小时故事，不留心说过小时候骑过马，事到临头也只好将就。好在宝玉一双妙手施为之下，她也遮去大半颜色，成了一位清雅俊俏的大家公子模样，跟宝玉竟是一时瑜亮十分登对，小心思里也有几分窃喜，不过片刻之后便后悔不及。
　　这时福州上海还未兴起，扬州城乃是□□最大的对外港口城市，沾染了些外来风俗，花红柳绿民风开放，宝黛这等俊俏人物一进去，立马引来无数双眼睛盯牢不放，更有些年轻姑娘妙目频扫，有些个胆大的竟还借了些问路、送花的蹩脚理由儿前来搭讪。
　　这些风流阵仗对于宝玉来说早已熟视无睹，一旁自有焙茗带了小厮们上前饶舌，只将那神京里的片子话儿一溜溜的讲出来，便将那些狂蜂浪蝶忽悠得不知东西南北，趁机揩油调笑一番，几下便闪身不知去向。
　　黛玉先还惊慌，继而好奇，如今又见了焙茗这些人的手段更是羞不可抑，一遭里送了宝玉一堆白眼。宝玉却只管笑眯眯的东瞧西看，时不时的拉了她问些不着调的话儿，什么老太太怎么背后看着像少女啦，这边街道这么窄的是不是方便别有用心的人使坏啦，那边店面的伙计怎么抹得像个大花脸啦，都是些既没营养又少雅致的乡俚话儿，听着却是无比的亲切，那感觉就像自己当年伴在爹娘身边逛街一般。
　　黛玉自然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宽心，却也奇怪他怎么这么熟悉这里的风物，便是见了那些金发碧眼黑皮黑肤的外邦蛮夷也不惊奇。
　　“你说什么？我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笑话，这里是我老家，打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你还问我熟不熟悉——”
　　宝玉手持千层糕，嘴咬蟹黄饺，指点麻酥饼，眼扫鸡丝卷，完全没有往日大家公子的范儿，顺带还了黛玉一个大白眼，一副我没空搭理你的架势。
　　黛玉这会子手里也拿着二红给她的干菜包儿，肚里的馋虫儿早就被勾得掉了魂，只是守着大家闺秀的范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都怪宝玉这段时间逼她赖不得暖床，省不得早点，早起只顾着妆扮，这会子肚里早就唱开空城计，偏偏这个冤家还在眼面前诱惑她……
　　“嗤——，又在哪里胡说了不是？你打小就被拘在府里，便是那神京城里也不得自由，一路讲来还多不过我的见识，偏生还在这里大言不惭。我们一遭里长大了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过这儿？”
　　宝玉翻翻白眼，终于将嘴里的蟹黄饺子咽下去，手里的千层糕送进去前的当儿，另一只手拿过大红递过来的帕子试调嘴上的油迹，眼瞧着二红又将那鸡丝卷儿买回来方道：“妹妹如今怎么越来越俗了？哪个曾经告诉过我，小时候总是在梦里去过一些无比熟悉的地方，那个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啦！我们都是从那里来，将来也会回到那里去，这扬州我现实里的确没来过，可是却挡不住我梦里来过呀，那时候妹妹还是个扎着双髻环儿，只会在姑妈怀里撒娇的小小人儿，嗯，对了，好像还看到那时的妹妹经常对着这些小吃流哈喇子呢——”
　　黛玉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包子砸过去，想想大庭广众的不妥，收回手时鬼使神差的竟将那包儿送到口边咬了一下，那模样仿佛咬得便是宝玉一般，心里却打定主意以后决不把小时候的事情讲了给他，这冤家胡言乱语起来可真是没个忌讳，她打小一睁眼便会笑，过几日便会讲话，天分高的吓人，怎么会有流哈喇子这种无知小儿的行径。
　　只是宝玉这番话儿看似荒唐，细细想来却是大有玄机，难不成他真的转世过的，还碰巧就生在了这扬州城？
　　如今黛玉每日里听他讲故事，接下来又逐句的整理，渐渐的将自己也带了进去，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下界还泪的绛珠仙子，宝玉就是那个历经转世的石兄，不然宝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能从哪里来？他往日胡言乱语的没人相信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发生在眼面前的事情，叫人怎么不心里犯嘀咕？
　　她这么着想着，手里的包子几下便吃了进去，习惯性的一伸手接过大红递过来的鸡丝卷儿，这才惊觉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好几个了，抬眼瞧见宝玉一脸戏谑的样儿，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宝玉为了哄她多吃些，还真是什么法儿都想得出来。
　　小厮们早就找到一个楼上的单间，他们如今端坐楼上，目力所及，整个街上的小吃尽在眼底，想要哪个只需要拿手一点，自然有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服务态度绝对一流。
　　吃饱喝足，焙茗带同那些小厮们已经将扬州城今儿的八卦摸了个通透，什么西洋的货船东洋的矮子南洋的香料，包括知州大人今天要断什么案子，别驾夫人又跟通判夫人别苗头，翠香楼又来了哪个头牌姑娘，听得往来给他们送点心的商家伙计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憋在心头的八卦消息在这些外乡人面前愣是拿不出手。
　　当然这种机会还是有的，宝玉皱着眉头听了一会，摆摆手止住焙茗滔滔不绝的架势，转而问起旁边听得入迷的堂倌道：“听说这扬州城本是江南盐政的驻所之地，怎么如今难得听到盐政衙门什么事情？莫非那盐政衙门不在了不成？”
　　这话一问，那好不容易得了说话机会的伙计差点噎个倒仰，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宝玉他们方道：“听这位爷的口音，怕是刚到本地的外乡人，才会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忌讳。偌大的扬州城，您问什么消息都好说，可就是盐政衙门的事情沾不得；就是因为前科盐政林老爷的事情，我们扬州城的伙计跑堂差不多换了一大半。瞧您这年纪，怕也是冲着林老爷家那位神仙一样的千金来的，我才敢多说几句：爷怕是来得迟了，那林小姐早已不在了扬州城；若要寻她，那就要去神京里的荣国府才行。”
　　宝玉笑眯眯的瞧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黛玉，扬手丢出一块银子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这辈子还就非那林家小姐不娶了。你且将她家的事情好好跟我说说，听得爷高兴了还有重赏！”
　　那伙计掂着手里的银子足有十两，要是再有重赏他就不用做这个糟践人的跑堂了，心一横凑过来道：“要说盐政林老爷的女公子，那可是咱们整个扬州城的骄傲，便是街头巷尾的剃头匠也能跟爷讲上几句。听闻她还没出生就能在娘肚子里吟诗作赋，一落地便知书达礼出口成章，满月时即开笔，百日宴当堂赋诗挥毫，周岁抓周时一把抓的就是文曲星的魁星笔，真真是个文曲星转世。林老爷自己就是前朝探花，本省的文魁，得了这样的女儿自然爱如珍宝，一直当做儿子养的，不仅将自己的满腹学识倾囊相授，更是聘任了远近鸿儒大家进行指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书经纶倒背如流。据听说那林小姐到了三岁时这世上的学问就全部学完，已经教无所教，那林老爷又聘了曾经为官做宦的一个姓贾的进士老爷当伴读，要她也能像男爷们一般懂得扬名立世光大门楣。只可惜自那时起林老爷家里就事故频出，先是那林小姐的亲弟弟无故染病身亡，接着林夫人也病倒在床，没多久也故去了。林老爷自己事务缠身，无暇照看女儿，在林小姐六岁那年就被她的外祖母接到神京去了；要说起林小姐这位外祖母家，那也是非同一般人家，乃是咱们□□大名鼎鼎的荣国府——”
　　“停停停！”眼见这位也有向焙茗刚才模样发展的趋势，宝玉急忙出言制止道：“你只管说说那林小姐家和她自己的事情；别的什么的，爷没兴趣听。”
　　“那可不行！既然爷是非林小姐不娶，那就更要听听这荣国府里的事情了。话说这荣国府里有位少公爷小名就叫做宝玉的，自打那林小姐去了以后便对她一见钟情，爷要娶林小姐，这位少公爷就是最大的阻碍，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伙计竟也是个难得敬业的人，噼里啪啦的一阵讲说宝玉往日的行径，听得宝玉直咧嘴，黛玉则忍不住偷偷笑，私下里还刮着鼻子羞他，对着口型直讲“报应”。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宝玉急忙插嘴问道：“这神京距扬州不下千里之遥，怎么这些个事情你都知道？”
　　那伙计得意一笑道：“爷要是问了别个自然不知，我们这店里的老板可是跟这荣国府大有渊源，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们这帮伙计一旁伺候时听了来的。”
　　宝玉一愣忙道：“敢问你家掌柜又是哪个？不知能否引见一二？”
　　那伙计笑道：“这个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在这扬州官面上又有谁不知道我们老板呢，便是现今的盐政老爷，知州大人，那也是托了我们老板的关系得的官。据我们有个伙计听老板说过他是荣国府的女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