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盛世》夏珞恪

37、面圣

　　司寇如霰不再是一袭轻便的锻裙，而是着了正装，华丽而典雅的玄黑袍，袖口与领口细致地绣了朱红丝边，衣尾一丛纯白的蟹爪兰翩然入眸，淡然高贵，原有些苍白的脸庞上了胭脂，涂抹得恰到好处。
　　但此刻站在石阶下一动不动的她面无表情，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与其说她是个有呼吸，活生生的人，不如说那是一尊精致的瓷娃娃。
　　在世人的认识当中，不与家人相处时，司寇当家的总是以这样一副冷冽的容颜示众，不见善气迎人，只有凌人的盛气，凛凛然拥姱容修态，卓卓然若遗世独立。
　　她一力承下的赋税，似乎并不为民，亦不为名，更不为利，居心令世人捉摸不透，而且她虽公平扶民诚意助民，却从未表现出亲民的一刻，反而让人感觉民与司寇，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宣，司寇三小姐御书房觐见……”殊顺帝的贴身侍监沈盼海把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得老长，带着宫人惯有的腔调
　　司寇如霰压着稳当的步子，无声地来到御书房。
　　身着五爪金丝盘龙，衔着一株单紫鸢尾的明黄便服的容川霄锴正背手立于御案前，手执朱笔，估计是先前批阅奏折未曾搁下。
　　她刚跨过门槛，便对上了他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
　　他摆了个手势，屏退了左右侍监，沈盼海还细心地带上了高大厚重的朱漆宫门。
　　司寇如霰略一欠身，正欲道万福，容川霄锴已摆手道：“霰卿不必行宫礼，此处并无他人，朕批阅奏章时，降娄也只能是侍于门外。”
　　她依然有礼地笑了笑，缓移莲步上前，接下朱笔悬于玉石笔架上：“不知陛下召霰入宫，所为何事？”
　　容川霄锴朗声一笑：“司寇乃朕不辞劳苦，从鼎楚山请下的贤士，当家的霰卿花朝遇刺，朕怎能坐视？”
　　“陛下并未坐视，而是过于重视了，”她唇边的笑容不散，“就连家兄，都在怀疑司寇当家遇刺之调查转交兵部一事，是陛下与霰之合谋。”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是泉爱卿么？哈哈果然是瞒不过泉爱卿。虽不是明谋，但把矛头指向项景，却是霰卿希望朕这么做，亦是那个人，希望朕这么做的。”话中的那个人，无疑便是那幕后操控了这场刺杀的人。
　　既然他将不利引至项景，无论出于防外还是护己，都不得不对被颜朝忽视了二十年之久的项景加以防备。此人的居心尚未明确，但既然他这么做，必是有他的原因。
　　这样的局势于他容川而言，或许更好，用司寇如霰的话来说，那人的张狂傲气，不仅会使他暴露，也会把他给毁了。
　　这件事上，他懂那人的心思，就像懂着司寇如霰的心思，或许，司寇如霰便是看中了他并非庸君昏君，才应下这出山之邀，代父扶政。
　　司寇明宇离朝而去时，正值其三女儿如霰四岁幼龄。
　　不知是否颇受爹娘疼爱，司寇明宇极少让她于人前露脸，他也只在一次亲到司寇府上力挽挚友留下助他时见的她。
　　他是微服出的宫，司寇的家丁在应门时正想通报，立即被他示意免报，径直拐入书房。但见司寇明宇正立于一名面容精致的女娃儿面前，专注地听着她的咄咄之言，俄而会赞赏地颔首，似乎在暗暗夸赞着什么。
　　他出于好奇，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心中也不由得连连称奇。她小小年纪便能与其父辨日炎凉，其聪明早慧岂是一般人所具之能？
　　想不到，二十载之后，她已成长得这般聪睿绝世，不仅脱了女子的唯柔娇气，还带了枭雄的逍然洒脱，成为他容川不可或缺的倚仗。
　　司寇为容川之倚，对此他可向来不避嫌，说起来，若司寇在天下扬名，必奉司寇为颜朝上宾，这还是邀她下山的条件之一。只是时至今日，以他对司寇明宇及对她的了解，他仍不十分明了她这种把家人亦置于险地的做法。
　　家人才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命，这是他对他父女二人的认知。
　　“但少死一个人，能成就一个家，这是我一河哥所言。辟朝之时已是以暴制暴，既已开朝，仁政勿忘施，亦是颜朝列皇所崇啊……”司寇如霰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言辞有若谏官之言。
　　她或许真的如二泉所想的那样，已成为容川帝不外扬之幕臣，但爹爹的嘱言她又怎能忘却？宁为商贾翘楚，不为人中龙凤之意，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初始她只是想完成爹的遗愿，爹欠了容川的，便是司寇欠了容川的，还了，爹就能在下面安息了吧。
　　怨只怨她当初的偏执，立意下山之时她便知兄弟妹妹们必然相随，但她仍推聋装哑，一意孤行。是她提议二位兄长入朝为官，匡扶朝政；是她放任狮涯入宫为侍，护王裔保皇脉；是她为弟弟妹妹予以助力，从商缴税，富庶国民。司寇既然能使国稳民不乱，便是以己为饵，引得贼首必须费上更深的心思方可再撼动颜朝的上下一心。
　　如今家人的命也被她一并摆在了这赌局上成了赌注，局势至此，她从赌桌上已退不下来。这本是一条不归路，妄图激流急退更是不可能，之后哪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爹的遗愿，或许一早就该弃了……
　　“明知司寇是朕的左右手，贼人还胆敢于花朝之日行刺，那也算是对朕，对吾朝公然的挑衅，朕怎能不予以适当的还击？”容川霄锴阐明着自己的做法，转而赞赏道，“但霰卿临场不惧，波澜不惊之势令朕叹服。”
　　她拢起纤指掩去唇边笑意：“霰之拙态，让圣上见笑。”
　　“哈哈哈哈……霰卿过谦，临敌之态非但不拙，反比许多七尺男儿强上许多。朕果然没有看错司寇，也不枉朕执意上鼎楚求贤。”
　　“当年陛下离宫上山，可让宫中一顿好急才是。”回想往事，她竟有轻责之意。
　　鼎楚山气象并不宏伟，也非万仞摩天，但它奇。
　　它奇就奇在山体如鼎，是座山之迷宫，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根陡峻危立的岩柱直朝云霄，中间却呈陡槽形，仰望之，只觉天开一线，俯视之，如掉深鼎。
　　它的上山之路的确无数，但从鼎中走出的路只有一条，而且每一条山路都窄得似一根羊肠，盘盘曲曲，枯枝萎叶败落在四周，听取松涛流泉，满目莽莽苍苍。
　　当年司寇明宇便是破了鼎楚内藏玄机，方携得亲眷入得鼎楚来。
　　他身为万金之躯，却只身寻出上山之路，为表其诚，他甚至让前任降娄驻营山脚不得随行。谁知终是轻视了山路险要，饥寒交迫昏倒林间，还是被司寇的花月与玄月二位月仆发现的，灌过热汤后醒来时仍是一脸倦容，腮帮长满胡碴子，全失天子之尊。
　　他本欲恳请昔日挚友辅佐其政，司寇如霰却一言不发地领他至五块墓碑前。
　　“吾父已于三年前共四位母亲长眠于此，陛下之望，恐已落空。”哀伤如雾一般悄然漫上她苍白的脸，浸染了她轻颤的眉睫，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原本充满希望的心在那一刻陷落。
　　二十年前，墓下之人与他走过意气风发之年，踏入沉稳内敛的，若不是当年他执意灭掉前朝皇室所秘编的杀手组织“鵺”，他也不会负气离去。
　　想不到一别便是整整二十年，如今再见，已是天人相隔，他从潸然泪下到抱碑痛泣。
　　歼“鵺”是他登基之后作出的第一个决定，也导致了他们这对刎颈之交分道扬镳。但司寇明宇并未明白当年他的真正苦衷便撒手人寰，这大概才是他痛泣的原因。
　　他没得选，若不歼“鵺”，死的将是他的宠妃，翦灵碧。
　　但他却不能告诉他原因，只是死者已矣，难道要待他也百年之后，才下去与他述明原由吗？只怕到了那时，他已毁去容川百年基业，负友所望，再无颜与他于黄泉上相见。
　　“……下，陛下。”
　　耳中传来呼唤声，他回过神，面容十分不自然地皱了皱，似乎想隐掉那一抹突然浮现的神伤：“朕不经意间忆起不堪往事，冷落霰卿了。”
　　“皇上日理万机，想必是乏了才多了这杂念。”
　　他自惭地摇头笑了笑：“霰卿每日所理的何尝不是万机？但无论身处何地，面临何事，从无朕这般失态。确是岁月不饶人，弹指春秋，朕已年近花甲，老了便会怀念过去，湎怀往昔。”
　　“花甲即为耳顺之年，有何可叹息之处？皇上服老，霰还是头一回闻，可想而知，这回皇上的心事可真重了。”司寇如霰微微一笑，“陛下还未曾告知霰，此回召霰入宫所为何事？不会只是安抚压惊吧？”
　　“哈哈，暂按不谈，先与朕博弈如何？”容川霄锴的目光往身侧投去。
　　司寇如霰明了地望了望雕龙半卧华榻上的棋盘：“这回可否让霰，黑子先行？”

作者有话说

　　噗小秘说得对，俺真的给自己放了年假三天……【其实是迫不得已的OJL】
这章其实想分上下章的，但觉得有些麻烦，还是算了……下章也独立标题吧……掩面……瓶颈神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