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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百年相思苦也乐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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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头粗服,不掩国色。听过了那云雀般清亮的歌喉之后,在张谦和阿萱的心中,突然不约而同地跳出这八个字来。
有那样美妙歌喉的昭君村的女子,想必应该也是国色天香罢?
橘树枝一阵蔌蔌作响,那歌者终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张谦少年情怀,自然满怀企盼,孰料方一抬头,不觉一怔,便如一盆凉水自头顶猛地浇了下来!
但见那女子蓝衫布履,臂间挽着一只装满野菜的竹篮,正是峡中村女的打扮。体态尚算婀娜,然而满面皆是疤痕,那些疤痕大如铜钱,小如黄豆,红黄相间,凹凸不平,看上去煞是可怖。若非亲眼所见,断然想不出那样清亮的歌声,竟是出自于这个丑女之口。
阿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转身看流珠时,却见她淡淡一笑,竟仿佛毫不意外,反而瞅了二人一眼,解围道:“你们不是要问路么?怎的都不开口?”
张谦嗫嚅几句,终是没有勇气看那张疤痕累布的面庞,但心中又觉得自己甚是无礼,忖道:“张如璧啊张如璧,女子以德为先,容貌原是其次,你却为何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原来也是个以貌取人之辈!”想到此处,脸上却暗暗热了。
阿萱咳嗽一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说到此处,目光方在那丑女脸上一落,终是承受不住那丑容的惊骇,迅速移了开去。倒是流珠柔声道:“小姑娘,我们是归乡的人,向你打听一个所在,不知能否赐告?”
她见那丑女面色沉静,不辨喜怒,怕是阿萱二人年轻不知掩饰,伤了这丑女的心,忙又道:“我家公子小姐年轻,又从来没有回过乡,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风俗……”
那丑女突然一笑,缓缓道:“无妨。唐白乐天曾有诗云‘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痕瘢。’说的就是我们昭君村的习俗。大凡是生下来长得端正些的女孩子,村里的长者都要用香火烫破面庞。如此一来,脸上留下许多疤痕,外人见了我们,多是不习惯的。”谈吐竟还有几分风雅。
张谦面上发烫,慌忙抬起头来,强逼着自己目视那丑女,歉然道:“姑娘莫要见怪。只是这风俗当真是太不近人情,女孩子生得美些,是造物主的恩德,怎能生生破坏了这种美貌?”
丑女淡淡道:“皮相容貌,原也是一堆脓血枯骨。况且乱世之中,女子的容貌除了招来祸端,全无益处。当初咱们的昭君姑娘若是生得丑些,怎会被选入汉宫,又怎会千里迢迢嫁往匈奴?”
张谦也知道昭君出塞这段汉史,辩道:“昭君和亲,为的是胡汉安靖,从此再无战火。这一段千古佳话,名垂青史,是女子莫大的荣耀,哪里是什么祸端?”
那丑女不以为然,道:“那些文人们涂脂抹粉的,你也当真么?本朝的花蕊夫人,当初人也说蜀国的灭亡是因了她。不过花蕊夫人的诗中说得好‘十四万人齐解甲,岂无一个是男儿’?如若一个国家的安危,竟是由一个女子来承担,这国即算不灭,也将不国了。”
阿萱微微一笑,插言道:“这位公子看样子是位读书人,岂不知庄子有一个故事?楚王礼聘庄子去做官,庄子对来使说:‘我听说在楚国某处的泥沼里有一只大龟,被尊为神物。后来国君知道了,把这龟捉住杀死,将巨大的龟甲放在太庙中供人来参拜。太庙金碧辉煌,青烟不断。那泥沼却又湿又冷,自然难以比拟。可是你说,这只龟是愿意被供奉在太庙中呢?还是愿意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来使说:‘那自然是在泥中拖尾巴了。’庄子说:‘好,那我也愿意在泥中拖尾巴,您请回吧。’”
张谦一怔,但闻阿萱道:“我想任是谁人,都愿意在泥巴中自由自在地拖尾巴的。庄子如此,昭君亦是如此。”
但闻一人道:“天下之事,事在人为。若是悲悲切切,只为了夺宠争爱,那在汉宫度过一生也不值得羡慕。若是所作所为果真对苍生黎民有益,远嫁匈奴也是一大幸事,那又要远远胜过在烂泥中拖自家的尾巴了。”
阿萱心道:“这人胸襟,当真不同。”那丑女却闻言回顾,面庞上显出喜悦的神情来,嗔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家里呆着的么?”
橘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披暗禇长袍,越显面色苍白。脚下也有些虚浮,似乎是元气受创。但身背挺拔,仍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英气。他微笑着答道:“你这样淘气偷了我的东西,我是来拿贼的。”言毕神色一肃,道:“来者绝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前去,由我应付罢了。”
阿萱一见那人,却不由得一怔,心道:“此人身形,好生眼熟,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但闻天空突然传来“啊啊”两声厉叫,众人悚然抬头,但见先前那鹞鹰又自天际横掠而过!丑女眉头一蹙,恨道:“这只扁毛畜生又来了!”那鹞鹰凌空作势,竟是欲迎头扑下!丑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凌空抛出!
那鹞鹰在空中一个侧翻,竟然闪避过去!丑女嘿嘿一笑,俯身连抛数石,去如流星,竟不逊于暗器好手。那鹞鹰左躲右闪,终是“啊”地一声大叫,被打中了左边翅尖!却也似乎是识得厉害,竟不敢扑了下来,只是在头顶盘旋尖叫不已。
流珠仰头看那鹞鹰,喃喃道:“原来这鹰不是咱们这里的鹞子,就说怎么比寻常的都要大呢,呀!那鹰脑门上还有三道黄毛呢!”张谦脱口道:“三黄神鹰!”他回头望阿萱一眼,脸色也是大变。
阿萱见他神情不对,正待相询,张谦却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急促道:“阿萱,咱们快走!”
丑女扫了他们一眼,忍不住道:“这位公子,你也识得三黄神鹰?”张谦见阿萱不动,顿足道:“阿萱!这是方还光养的鹰啊!他号称神目,一是夸赞他的目光高明,二来也是因为他善于豢鹰,鹰目高远如电,是他探寻踪迹的好帮手!现在这鹰……”
他在此一顿,不便再说,流珠闻言也是脸色煞白,但阿萱已明白过来,心中疑窦顿生:“一路上我留心观察,并无旁人追寻,难道是忘了天上尚有鹰眼窥视?可看他情状焦急,又不象是设计害我。这……”
但闻一声长啸,自远处青山中遥遥传来!鹞鹰如闻召唤,越是展翅盘旋不已。张谦大急,那丑女却神情一肃,冷然道:“几位客人不必惊慌,不过是我结了些梁子,那人是来找我的!此时若我远离,跟各位决扯不上干系!”
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却是那丑女将手中竹篮盖布一掀,从中拿出一支晶光闪烁的短剑来,已疾迅无伦地扎入远处林中! 那鹞鹰竟也随之飞去!
那褚袍男子却呼道:“屈姑娘,屈姑娘!你把我的剑还我!还我……”但闻那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没有你的佩剑,我拿什么引开那扁毛畜生?你快些回去!一切有我。”
阿萱等人面面相觑,但见那男子追了几步,终是因脚力不足,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在地,哪里追得上那丑女?
张谦抢先一步将他扶住,劝道:“这位兄台,你的身子不好,万请保重。”
那男子顿足叹道:“若不是受了这该死的伤,我林某堂堂男儿,岂能托庇于一个女子?屈姑娘此去,唉,唉!”
忽闻鹞鹰啊啊大叫,仿佛是受了重创!
阿萱心念电转,对张谦道:“张公子,烦你去助那姑娘,我和珠姨先送这位公子回去!”
张谦一愕,但随即明白阿萱用意,便掠身前去。
阿萱见他去远,这才走到那男子面前。那男子尚在焦急之中,叹道:“姑娘好意,林某心领,只是来者武功甚高,且……”
阿萱也不多言,凝视着那男子双眼,单刀直入道:“你是林任道?林少将军?林仁肇将军的公子?”
流珠听到“林仁肇”三字,不禁轻呼一声!那男子脸上顿显警觉之色,目光在阿萱脸上转了几转,疑惑道:“姑娘你……你也好生面善……”
阿萱吟道:“将军夜提三尺冰,策马催鞭箭羽频,他年若遂凌云志,十万雄师平宋京。”林任道脸色大变,阿萱笑盈盈道:“当初少将军遣手下将我掠至贵府之事,莫非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林任道转惊为喜,几乎难以置信,失声道:“你是……你是……”
流珠忍不住插言道:“这便是我南唐国的德毓公主啊,林少将军当初如何敢……”
林任道眼中泪光闪动,道:“公主如何来到了这里?末将听说金陵城破那日,公主显身与国主相见,已被宋人逼得跳水自尽了,末将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公主……”
阿萱虽与林任道并无深交,当初也不过是被掳林府,片刻相处而已。双方连对方的相貌都记得不甚真切,但此时国破家亡之际,却于这南郡僻处,陡然遇着故国之人,心中说不出的亲切辛酸,含泪道:“是我,还有我的珠姨,她也是南唐宫中的旧人。少将军,你……你又如何会在这里?”
林任道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公主!末将无能,眼见得宋人铁骑南下,祖宗家庙毁于一旦,却是大厦将倾,无能为力啊!幸得抢出了八殿下的小公子,却又一路被宋人追杀,末将武功不济,也身受重伤。直到南郡地面,才被方才那位屈姑娘所救……”
流珠却惊喜交加,流出泪来,连声道:“少将军,你说的是天衡?天衡小公子果然是被救走了么?国主得知,也该放下心来了!”
阿萱惊骇无语,百感交集。半晌,方叹出一口气来,道:“少将军,你这样忠心赤胆,真是无双国士……李国主得知,也该汗颜……”
林仁肇祖籍原是闽人,此人骁勇善战,累积功勋,人称林虎子。当初周世宗欲灭南唐,唐军惊惶失措,唯有林仁肇挺身而出愿为先锋,率领四人于桥上举火焚桥,以阻碍周军直入。当时箭下如飞蝗一般,林仁肇以手格箭,竟没有一支箭能够伤他,使得世宗大惊,说:“彼中有人,不可轻敌。”率军后撤,这才没能灭得了南唐。
后李煜去尊号,自称国主,向大宋俯首称臣。林仁肇不忿,曾对李煜密奏道:“江北宋军,在灭南荆、后蜀等国之后,兵马劳顿,粮草不多,我愿意带兵从此地伺机击宋,收复失地,扭转局面。此举如能得胜,继续推进;一旦失手,您可治臣谋反之罪,杀掉我全家,向赵匡胤谢罪,以确保您的地位。”如此忠勇之见,李煜竟然弃而不用。后被宋帝听闻,便用了反间计,假传林仁肇已投降宋人,李煜果然中计,竟赐毒酒害死了林仁肇。
后来李煜得知中计,心中也常后悔不已。但他极好颜面,如何肯公开承认?只是放过了林家后人,不再加害,后来还令林任道承袭了其父的爵位。
此时阿萱流落江湖已久,不再是当年盛泽乡里毫无见识的村女,对这一段往事也知之甚深。当初自己被掳至林府,林任道只是不令北汉与南唐联姻,对自己倒是礼待有加,全不因其父被杀一事而忘却君臣大义。南唐将亡之时,多少王公大臣都变成了墙头草,风向一转便倒向了宋人那边。谁还顾得到亡国之君?更谈不上顾及宗室子弟的死活。唯有这个林任道,却于那样混乱的局势下,居然抢出了李氏一脉。阿萱当时虽不在场,但料想也非易事,单只看这林任道受内伤颇重,便知天衡平安到此有多么不易。
饶是她并没有多少家国之思,此时也不由得为李煜感到惭愧感激,忙扶起林任道,问道:“天衡呢?”
林任道突然失声“啊哟”一声,叫道:“屈姑娘把天衡藏起来了,可那方还光的鹰甚是厉害,硬是一路找到了这里。此时屈姑娘一人前去迎敌,我……”
阿萱温言道:“你且不要担心,屈姑娘可不象是个鲁莽之辈,自然有她的办法,何况还有张公子……”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张公子自然是有办法的。不过天衡的事情,你可不要向张公子提起。珠姨,你也什么都不要讲。”流珠满面狐疑,喃喃道:“他不是救了姑娘你么?即算是……也算极情重的人了,姑娘你怎么比……比小姐当年还要谨慎?”
一语未了,却听橘林中簌簌作响,张谦与那丑女钻了出来。阿萱含笑望了林任道一眼,淡淡道:“都走了么?”这话却是向张谦说的。张谦微笑道:“自然。”
林任道一见那丑女,才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忍不住道:"他们来便来了,最多我被抓去罢了,也不会连累于你.倒是你这样鲁莽,抢我的剑来引开他们,万一有事,却叫我有何面目再活于天地之间?"那丑女垂首莞尔一笑,似乎对林任道的责备甚为受用.她虽面目丑陋,那一笑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与深情,悠悠道:"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便是苦的,也当作是乐趣."
阿萱心中一动,却听她又道:“我不知这位张公子竟然有那样厉害。他们来了十多人,个个都是高手,却被张公子给吓了回去.”
阿萱但听那丑女言语中大有机锋,只是微笑不语.
张谦答道:"实不相瞒,在下原也在宋出仕,与那些人中的一两个人有些交情.姑娘你原也没犯什么王法大忌,他们原也要卖在下一个薄面."他言语坦诚,那丑女不再追问,扶起林任道,向众人笑道:“今日多承各位相助,不胜感激。只是这些人虽被赶走,怕是还要回来,我须得扶他回去,想个应对之计。我姓屈。爹爹喜欢屈大夫写的《离骚》,因为其中有‘余既滋兰于九畹兮,又树蕙以百亩’,故此给我取名畹兰。各位方才说是要问路,不知所问何处?若是方便,畹兰便带各位前去。”
阿萱见林任道神情委顿,想必元气未复,忙道:“不敢烦劳。我们想打听谢家老宅,不知屈姑娘可曾听说?”
屈畹兰眸中晶光一闪,噌地一声,竟自腰间拔出方才那支短剑来,剑光闪烁,寒气森然:“谢家老宅?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近期重读蒋猫之刘娥,也是长篇一部,然而清新隽永、开阔博大,完全没有时下那种空洞华丽的文风.于是汗颜,突然觉得自己学识太浅、才华欠缺,故狂读史书、恶补诗词;又试写别的小中篇来锻炼把控架构的能力...虽暂未更新,但仍希望再续写下去的时候,能够给大家带来稍好一点的视觉感受。
泉水,别生气啦。放在网上的文,是避免不了给人既霸王又负分的。好在某人曾说过一句话:挨砖证明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