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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百年相思苦也乐 上 ...

  •   妹是山中长青藤,缠缠绕绕到郎门。藤长不及妹意长,小郎莫作砍藤人。”
      一阵清越的歌声,穿过归州南郡昭君村的青山密林,遥遥传来。曲调简单,间杂土语,仿佛是染了此处山水灵气之故,非但不觉粗拙,倒更有一种纯朴天然的韵味。
      阿萱与张谦都不由得啊了一声,甚是惊异。张谦环顾四周,由衷道:“不愧是美人故里,果然山灵水秀,大非寻常。”
      昭君村原名宝坪村,又名烟墩坪。汉元帝时,此地有一名良家女子王嫱被选入宫,竟宁元年充作公主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后人称王嫱为昭君,晋时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明妃。她的故乡宝坪村,也因此被世人呼之为昭君村。唐杜甫有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指的便是此地。村中多是王、谢、屈三大姓,阿萱的母亲谢蕙娘,正是谢氏中人。
      昭君村面临香溪水,背靠纱帽山。山上种满楚地所特有的橘树,橘树四季长青,虽是入冬时节,仍然崖壑含绿,奇峰披翠。香溪河宛如玉带,自山下缓缓绕过,淡淡的白雾散于山涧林间。令得一路上看够了“山寒水肃”景象的阿萱二人,当真有耳目一清之感。
      但闻那歌声又唱道:“蜀地春水拍江流,山桃红花满上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张谦忍不住击掌道:“好曲子!想必是竹枝词吧?”竹枝词是巴蜀一带的民曲,前唐朝的刘禹锡曾有著名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归州邻近巴蜀,所以乡风多有蜀韵,只这曲子被歌者唱来,虽是曲调平平,但细细听来却别具情趣。
      张谦听得那歌者一连唱了两支竹枝词,不由得也上了兴致,向阿萱笑道:“你听这歌声如此美妙,歌喉也甚是清亮,唱歌之人一定是个不亚于昭君姑娘的美人呢!”
      阿萱罔若未闻,双手却不由得抱紧了怀中木盒。她举目远眺青山碧水,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酸热之气来,眼中也不由得蒙上了水雾,只在心里暗暗道:“母亲,我们终于回来了。”

      那一日,她终于下定决心,不顾阿保疆与越桔二人苦苦哀求,强令他们另负重任离去。临行前越桔泪洒衣襟,倒是阿保疆挥了挥袖,面无悲戚之色,洒然道:“姑娘此行珍重。”
      他的眼眸深邃如海,明亮如星。只那一瞬间的碰撞,阿萱微微一笑,却已明白了这男子心中难言的一点灵犀。
      当初阿保疆拜在阿萱门下,即救治先前中了他天魔劲的越桔之伤,以表诚心。相处日久,阿保疆司侍从之职,倒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忠心耿耿。女夷教众对他虽有些敌意,但既同归阿萱属下,又惧这毒修罗之名,倒也不敢对他放肆。只是阿萱自己始终百思不解,以他师延陀爱徒的身份,在辽国固然是众人瞩目,即便是中土也无人敢于小觑,却如何竟会拜于自己门下为仆?况且阿保疆素来机变百出,仅是当初战败为奴的这一诺,只怕未必能将他困住。至于江湖哗然,甚至有人取笑说阿保疆是迷于阿萱美色方才如此云云,更是令人不能信服。阿萱自思容貌并非绝色,何况阿保疆相处时颇为守礼,虽然周到温柔,也并无逾矩之举。此说自然是大大的不通。
      阿保疆如此怪异,其师尊师延陀更是令人费夷所思。阿保疆身为他的爱徒,当众叛出师门,甘为一女子奴仆。若是在别的门派,只怕师父要暴跳如雷,立马前来兴师为罪。偏萧缜二人身为师兄,且当初在场,也并无只字片语阻拦,只是相视一眼,长叹数声,竟自顾自地飘然下峰而去!
      但阿萱终究对他的投奔有些疑心,多方试探,也假作无意地问他一些辽国及天魔门的事情。越桔因为以前与阿保疆有夺剑之恨,更是看他一百个不顺眼。但无论这二人明试也好,暗讽也罢,阿保疆只是含笑不语,淡淡一句:“阿某虽为姑娘奴仆,毕竟还是师尊的弟子。”
      此外任你再百般狡计,他只是隐忍不言。阿萱不以为忤,反觉得此人胸怀磊落,有丈夫之风。
      便是越桔,也由最初的怒目相向,到后来逐渐融洽。说话间不再指桑骂槐,生活中偶有照拂。阿萱此次遣开二人,一来是为了行事方便,宝藏兹事重大,即使是阿越二人,也不过是中途跟随,算不上十分心腹之人。二来有二人在身旁,张谦势必有所顾忌,反令阿萱不易防范。故此思前想后,终是冒险独行。
      有张谦作了护身符,她又略作改装易容,那日自宫中出来,自然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金陵。
      宫外先前停留的军队与车辆都走得一干二净,远远只看见地面腾起的尘烟。三三两两的遗民们还在擦去眼角的泪渍,已有小孩子欢呼着拾起地上遗落的碎布,其余几个大些的孩子一窝蜂地上去抢夺。张谦上前拉开,突然眼睛一亮,弯腰从那孩子手中取过一块碎布,随手塞给他一块碎银。孩子欢呼一声,雀跃远去。
      张谦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把布递给阿萱。“天水碧。”他轻声道。
      那是一条窄长的绢条,边缘有零乱的撕痕。看样子仿佛是仓卒之间,从某件衣衫上撕下来捆扎物品的,下角还带着半枝绣就的桃花。布色青翠,如万里无云的晴空一般,毫无渣滓的纯净颜色,映着那嫣红的半枝桃花,越觉得娇艳无伦。
      天水碧。
      阿萱尚是首次见识这样珍贵的绢帛。
      据说小周后女英,平生最喜爱青碧的颜色,款款行时,青裾飘飞,如仙人降落凡尘。宫人们因嫌外面的颜色不够明艳,便自己染些绢帛,供她裁作便服。有一次宫人忘了把头天染好的绢帛收进屋来,第二日去收时,才发现经过了露水的浸染,那颜色分外鲜明青翠。小周后大悦,令宫人以后都以露水染绢,并亲自命名为“天水碧”。
      一时之间,国中女子皆以服青碧色为荣,如果能够得到一段“天水碧”,那种珍贵的程度更是视若拱璧。所得者自然都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寻常百姓难得染指。便连张谦,也是在攻陷唐宫时偶然一见,此时方才认了出来。
      然而谁知呢?在这茫茫的乱世,公侯将相、荣华富贵,一如这曾名闻天下的“天水碧”一般,到得最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先前跟张谦一番试探,阿萱已得知了瑶环的下落。她是出嫁的公主,自然外居于金陵城中的别府。没有重重宫墙的保护,早在唐宫未曾陷落之前,便落入了宋人的手中。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和动人的美色,宋人不敢轻慢,早在前一天便遣车送往汴京。张谦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又告诉她:瑶环被擒之时,江暮云并不在府中。听说他恰巧出门游历,离家已有许久,堪堪躲过了这亡国破门之劫。
      那曾经飘逸不惹尘埃的白衣男子,那样高洁雅岸的人,如今竟在何方?是否也如这条“天水碧”一般,已是泯然于世间烟云之中?
      阿萱紧紧抓住手里的“天水碧”,在长吁一口气后,有彻骨的悲凉,突然间涌入了心中。
      与张谦在盛泽起出谢蕙娘的骨殖之后,二人便一路南归。一路上张谦虽是周到细致,也看不出有什么人暗中跟随。但嫌隙既生,于阿萱心中感受,毕竟不再是当初荷花丛中,那卒然落水的青涩少年。

      此时五代诸国,自乾德元年,到开宝八年,共计十二年间,宋帝采用“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南攻北守”之平定方略,灭南平、武平、后蜀、南汉、南唐诸国,吴越俯首称臣,此时天下,唯有偏居一隅的北汉依附辽国,未曾归入大宋版图。但毕竟天下大半已然定了下来,一路行来所见,虽是隆冬时节,但各地流民思乡情切,已在陆续返回故里,途中不时遇上拖儿带女的贫穷百姓。谈到故乡之时,那苦难得几乎麻木的脸上,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企盼与憧憬。
      当初她带着无名也曾路过归州,但毕竟不曾去过母亲的故里,竟是近乡情怯。而且越是接近昭君村,那种不安的感觉便越来越是强烈。
      此时昭君村近在咫尺,心中更是惶然不定。
      携骨返归故里,于外人看来,似乎是李煜对蕙娘抱有愧疚之意。其实阿萱心中何尝不明白李煜的意思?
      李煜平生,有名目的共有八子一女。除了三子仲宣早夭,其余七子一女俱被俘往宋京。只有八子李从镒的儿子天衡,仗着机灵善变,儿时又多在市井中闲走,所以破宫时偷偷逃了出来,一路去投奔林仁肇之子林任道率领的抗宋义军。
      其余宗亲皇室,几乎是一网打尽。此时李煜若想起出那座宝藏,除了阿萱这个没有名目的女儿,又有何人所托?
      宝藏的另一半,当真是藏于这昭君故里么?另一半,为何会藏于宝莲箫中?母亲知道此事么?李煜当年又为何要这样行事?阿萱思前想后,但觉心中纷乱如麻,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那悦耳的竹枝词听在耳中,却激不起半分的欢喜。
      忽闻一阵低低的歌声,自前方香溪河边传了过来,声音虽然不似先前歌者那般清亮,略微有些苍老低哑,但情韵跌宕,仍是颇具意味:
      “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绵绵郎意多。若得情意无断绝,百年相思苦也乐。”
      先前那歌者“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阿萱二人也大出意外,定晴看时,但见那唱歌之人,正立于河边石岸之上。
      石岸犬牙交错,破败不堪,从残留的石阶来看,或许以前是一处靠船的小小码头。旁边几株桃树,也是朽败凋尽,枝干虬屈,说不出的凄凉孤独。
      那人怔怔地立于桃树下,一手扶着树干,正凝神看着阶下的香溪河水。虽是披着一顶玄色斗蓬,但仍有一绺乌云般的发髻自雪帽中滑了出来。单单只看那秀丽的侧影,阿萱便立时认了出来,脱口叫道:“流珠?”
      流珠闻声转头望来,神情却是悲喜交集,失声道:“姑娘!我认得你的,国主说你是我家小姐生的那个女儿!那日他们射了你三箭……你……”
      她的目光落到了张谦身上,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神色,轻叹一声,道:“那个跃下去救我们姑娘的少年郎……是公子你罢……”
      张谦微微一笑,躬身为礼。
      阿萱抱紧怀中的木盒,忍住泪水,道:“珠姨,我们是来送我娘的骨殖入故土的。”流珠这才注意到她那只木盒,不由得脸色大变,正待开口,忽闻天空“啊啊”数声尖叫,尖厉剌耳,令人起栗。三人不由得抬头看时,却见一只极大的鹞鹰,正展翅掠过天际,那鹞鹰展开翅来足有四五尺长,爪尖眼利,只是此时却飞得歪歪斜斜,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创。
      鹞鹰自头顶飞过,有几片芦花羽毛从空中旋转着飘了下来,明显是母鸡的羽毛,却不知为何这鹞鹰却是爪中空空。
      流珠望着那鹞鹰渐渐飞远,嘴角露出一缕微笑,眼角却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但听她喃喃道:“多少年没见过峡中的鹞子了!这鹞子比不得其他的鹰,又凶又狡猾,小时候我服侍小姐,我们还小,做不了什么庄子里的大事,便常常一起护着家中的鸡雏,就怕这家伙来伤了它们呢!”
      阿萱心中难过,道:“珠姨,我娘……她从来不讲这些,你多讲一些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她小时的事给我听,好不好?”
      流珠伸手抚弄阿萱的头发,泪水成串地落了下来,却始终不曾哭出声,哽咽道:“我这可怜的孩子……”她擦去脸上泪水,一把揽过阿萱,紧紧抱在怀里,手指向远处青山深处,便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何处是玩月台,何处是梳妆楼,何处是楠木井,何处又是娘娘井。总之这一切古迹都与那薄命远嫁的美人王昭君有关。便连那玉带似的溪河——香溪河,据说也是因为落下了昭君姑娘的脂粉而变香的。突然她住口不说,脸上显出哀伤的神情来。
      阿萱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等她说下去。
      流珠终于长叹一声,指着那石岸道:“当年,我便是随国主在这里上岸,回去金陵的。小姐当时腹中正怀着你,还坚持站在那石阶上相送,我们坐船渐渐远去,行至兵书宝剑峡口之时,还看得到她的身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阿萱思及当时情形,想着那身怀有孕的母亲,不得不目送心上人扬帆远去的场景,忍不住鼻子一酸,道:“她一个人……一定艰难得很……”
      流珠眼眶微红,答道:“小姐平时行走江湖,本就有不少的仇家。她为了国主离开女夷教,长青门是女夷教下属的教派,她也不敢公开托庇。一个人住在昭君村的老宅里,孤伶伶的,连我都被她遣走了……后来国主派去的人说,老宅已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瓦砾堆里发现有女子的小孩的尸身,我只道你们都遭了毒手,把心都要哭碎了。我天天在国主面前哭诉,要他给小姐身后的名份。他却顾忌甚多,始终不曾答允。后来小周后也听闻了此事,我哪里还在宫里呆得下去?”
      张谦默然不语,阿萱握住她手,含泪道:“珠姨,你在宫里怎么不回来呢?我娘一个人带着我,不是好生可怜么?”流珠叹道:“小姐她从小就聪明过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向来只是服从她的命令,却不一定明白她的意思。当时她要我同去金陵,我虽然愚笨不懂,但料想她必有安排,也不敢不依。她到临死都没叫我回来,我怎么能回来?”她摸了摸阿萱的头发,破涕为笑,道:“现在看来,小姐她那么大的本事,怎能轻易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辈?当初定是借着一死遁了。她住在盛泽十八年,也还是没叫过我回去她的身边。一定便是为了叫我今日遇上萱姑娘你,把你带回昭君村罢。”一边说又要拭泪。
      阿萱听她说得痴心,心中一阵感动,温言道:“珠姨,也真是要全靠着你,不然我哪里知道母亲故族之事,更不知将她的骨殖移回何方了。”
      流珠望着她怀中放有蕙娘骨灰的木盒,忍不住又流下泪来,道:“她哪里还有什么亲族?谢家近支从来都是一脉单传,如今只有你……咱们这次回来,只能去寻长青门人,将她葬于谢氏祖坟场中。幸得你恰好也做了女夷教主,算得上长青门也是物归原主。”她仿佛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姑娘,我记得当初小姐怀着你的时候,跟国主说若是女儿,要取名为采芙的,怎的你却另改了名字?”
      阿萱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却听那歌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竟是唱着与流珠同样的曲子:“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绵绵郎意多。若得情意无断绝,百年相思苦也乐。”还是出自刚才那个声如云雀的女子歌喉。只是她学歌当真快捷,只是听得流珠唱了一次,便能依照原样地唱了出来,难得的是竟无丝毫跑调。
      歌声越来越近,有淡蓝的衣衫影子,在橘树枝叶间隐约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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