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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古来圣贤多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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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君如目光亦落于画卷之上,眸光也不由得蓦然一亮,泛起涟涟灿然光采.画中少年含笑凝眸,倚松而立,当真算得上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众人虽明知"他"本是女子,但那种磊落清贵之气,却似是透过纸背隐隐流出一般,让人震惊之下,又不由得不暗暗心折.
良久,冯君如方才叹道:"祖师风采,当非外人所及.她从来不向人谈起自己身世,自夺得巫山之地后,便以巫为姓.我们只隐约听说,她早年受过许多飘泊和折磨,身患隐疾,常受病痛之苦.自从江湖上寻得飞艳之后,便一直退隐于此处调养身体.后来几年,她虽名为教主,实则教中事务,都悉数交于时任春堂堂主的飞艳处理,教中弟子也鲜有见面.那时我女夷教尚是江湖小派,教众不过百数,更谈不上在各地设有分舵,见过祖师教主容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她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女夷教流转已达三代,历经新旧吐纳,见过祖师真正容貌之人,恐怕仅余老身一人……唉,祖师教主风采绝伦,当初我初见她时,正是一个落雪的冬日黄昏.她身披这件画上的翠羽氅,倒是做女装打扮,挽着家常髻儿,怀中搂一只紫铜双耳暖炉,倚案捧卷而坐.窗外彤云密布,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真是纷纷扬扬……我那时还号称'地魔女',性子凶悍得紧,在江湖上闯荡十年,也掀起了不少的腥风血雨.祖师教主偶然听说,便遣飞艳带人将我擒上峰来."
阿萱在心中暗暗想道:"冯长老既是自称地魔女,想必十年来围剿她的武林人士也极多,最后竟然只有巫长恨派人才能将其擒住,只怕那时巫长恨手下已颇有些实力了."
只听冯君如又道:"那时祖师虽在江湖上名声极广,但我女夷神教尚未成气候.我虽然被带到了她的面前,却心中犹自不服.倒是她见我进来,便将手中书卷丢到案上,向我微微一笑,如对熟人一般款款道:'君如,你终于来啦.'她这展颜一笑,面庞上竟如有七彩宝光流动一般,光芒变幻,瞬息万千,令人目眩神迷,莫敢直视,这画卷上所能显现的,亦不过她当年风采十之一二矣. "
"以我那样穷凶极恶的人,当时竟也是脑子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但觉她一颦一笑,举止言谈,莫不是令人心动神摇.她的气度高华明远,她的态度又那样温柔可亲……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如闻纶音一般,只觉鸾凤齐鸣,也比不上她声音一分动听.平生第一次,我竟会在一个人的面前,蓦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卑微而低贱,简直要一直低到尘土深处里去."
众人神驰意远,再目视那画上容色绝世的少年,都不觉有些痴了.
冯君如的面庞上,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辉,竟使得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她统共对我说的,也不过是三句话而已:'君如,你终于来啦.''江湖日长,你不觉得寂寞么?''不若我们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这三句话,我便是化为飞灰,都不敢有半分遗忘.亦正是这三句话,终于改变了我冯君如的一生."
共襄女夷之任,以铭天下苍生!
阿萱虽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女夷,世所谓花神.巫长恨之意,显然是以花神女夷自喻,以百花来比喻天下女子.花神女夷的职任所司,无外乎是护花怜花,不让其红消香残而已.然而巫长恨之志还不仅仅只在于此,她竟还是要借此铭告天下苍生,世间沧桑变换,风云起伏,不仅仅只是男儿的志向!
自盛唐以来,女子中多有显贵者荫及家族门楣,而如武后、韦氏之流,甚至可以把持唐室朝纲,令一众文武百官唯唯听令.故至五代之时,对女子的管制拘戒已大为放松.但天下风气,还是以《列女传》《女诫》上规条作为约束女子的标准,尤其是武林之中,女子地位更是大不如男,故此才会有凌飞艳之遭遇发生.巫长恨这两句话,放眼当时来看,真无异于是石破天惊.
巫长恨,这奇特异行的女子,她的毕生始终笼罩着神秘的烟云,一如这终日云锁雾罩的神女峰,世人难以窥见其真实的面目.
巫长恨――居于巫山,以此为姓.这意味深长而又诡奇深幽的名字,多半不会是她的真名.她究竟是从何而来,飘然出现在这风波诡谲的江湖?她所引为长恨的又系何事?
阿萱心潮涌动,真想能去问一问她,可惜她与她那一段传奇,却早已长埋于巫峡连绵的青山深处.
张谦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杨宗宁,忍不住出声问道:"冯长老,巫教主……巫教主长做男子装扮,不肯将自己真实身份公告天下,是想隐藏自己来历;可凌教主……凌教主她便是做了教主,也未必不能与先生……与先生同偕连理.却为何她从来不肯辩解,甚至宁可受到不白之冤,让天下人都将她看作是……是……"他心胸之中,对凌飞艳景仰之至,此时那下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冯君如的目光缓缓垂了下来,低声道:"是啊,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探视过杨三郎回来,她默然坐了许久,或许是心情激荡,不能自已,终于讲出了她旧时与杨三郎的一段往事.而我……也曾同样问过她这个问题."
杨宗宁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有些微微发抖,双目之中,隐有泪光泫然,却又死死藏住那一抹企盼和希翼的神色.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忖道:"他出自金陵名门,在武林中又大有声望,当初若是起心求淑女为配,一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只因当初与凌飞艳的鸳盟不偕,二十三年以来,他远远离开自己的故乡,江湖飘泊,历尽沧桑,后来竟还隐身于盛泽张府,求作区区一介西席先生,也不肯涉足江湖事务,更无心于任何功名利禄.
常听人说可恶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这杨先生……唉,他为雪昔日夺妻之恨,二十三年来将女夷教恨之入骨,现在竟还伙同外人一同攻上峰来,着实有些可恶……不过,也是个心如死灰的可怜之人罢啦."
但见冯君如转向杨宗宁,说道:"飞艳当初随祖师远行巫山,你只道她是受巫长恨美色风度所迷惑,这才狠心离你而去么?杨三郎,枉你与飞艳青梅竹马,竟还看不透她内心所想!"
杨宗宁愕然抬起头来,道:"你……这……"
春十一娘的声音冷冷传来:"先师在凌家备受压制,明明才德远胜其兄,却始终无法获得长辈的认同.她这样的才华气度,放眼江湖看来,堪称一时之雄,世上又有几个须眉男儿可以比拟?莫非如此出色的人物,仅仅只是为了嫁作你杨家之妇,从此在灶台碗盏之间,消磨掉余生时光么?"
杨宗宁一窒,却说不出话来.众人默然不语,实则各人心中却也大以为然.凌飞艳如此才貌出众之人,若当真是作寻常妇人一般老死家中,休道是女夷教中损失,当真也算是江湖一大憾事.
冯君如神色稍缓,说道:"不错,飞艳她不甘心只是嫁作人妇,却将满腹抱负与理想尽都付诸于琐事之中.这才与巫教主一晤之后,便决定弃家远走巫山,共襄女夷之任.杨三郎,你与她自幼相交,她对你的性子极是了解,若说只是寻常人家的琴瑟相和,你自然会是一个极好的丈夫.但若是你当初便知飞艳选择的,竟是这样一条人生道路,试问以你的性子,可当真会支持她的选择么?"
杨宗宁颓然低下头去,低声道:"我……我……"
冯君如冷笑一声,说道:"'杨氏三郎,金陵名枪.'那样声名显赫的少年英侠,如何会容许自己妻子加入一个小小的女夷神教,而将毕生精力不是付于丈夫儿女身上,却是用来关心天下女子的艰难疾苦?杨三郎,你当真是做不到罢!"
她回忆往昔,似是颇为激愤,亦不等杨宗宁答言,又道:"那日她说完这些话语,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最后失声痛哭.她这样一个律已极严,从不徇私之人,那晚竟大失常态,百般央我放你出来.哼,如今逝者已矣,我也不必讳言,那时凌教主她明知道我素来骄傲得紧,自恃有些能耐,对她虽有几分畏惧之心,对这教主宝座却也有些窥侧之意.我若当真放了你出来,这便是她凌飞艳徇私妄法的一件有力证据,我要是居心不良,只怕此后她便要处处受我挟持!"
众人一惊,暗暗有些寒意.
紫苏轻轻叫了一声道:"长老!为尊者讳……"
冯君如傲然扫了众人一眼,厉声说道:"怕甚么!我们光明磊落,处事出自于真心,又不曾害过别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她这一眼凛然生威,紫苏不敢再说,只得住口不言.
冯君如突然叹了一口气,冷厉之色稍缓,说道:"凌教主啊……人人都道你是盖世的奇女子,可是谁人得知,那样的侠骨英风之中,竟也有女儿情重、柔肠百结."
张谦心中一动,只听冯君如又道:"那晚侧殿之中,凌教主哀哀哭诉,便是我这样的人也不由得触动了情怀.谁人没有少年痴情的爱侣,谁人又没有那伤心断肠的往事?唉,最后我只得支开回龙洞前看守弟子,将杨三郎点了哑穴,从洞中押了出来.凌教主不肯见他,想必也是情怯之故,只是事先便打开了花神宫正殿的秘道机关,嘱我亲自从秘道送他出去."
轻碧失声道:"秘道机关!"
春十一娘望向面如死灰的杨宗宁,冷冷道:"正是.那秘道有三尺来宽,为教中人紧急时逃生所用.且是所有机关的中枢所在,向来只有教主方知.到得最危急的关头,不但可以容人逃出生天,当真还可以将整座花神宫藏于地下.先师当初一念之仁,为救得这人的性命,不惜暴露这等绝密所在!此事极其隐密,教中除了冯长老外,先师只在临终前向我提起,她还反复嘱我,叫我千万不要泄露祖师的女子身份,我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过去.谁知时隔二十三年之后,恰恰是她当初不顾一切要救的那个人,引来这许多外敌,几乎置女夷神教于万劫不复之地!
杨宗宁!今日我春十一娘横下心来,说出这些陈年旧事,便是要让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道瞧瞧,祖师与先师二人,究竟是怎样剑胆琴心的奇女子!先师自上神女峰这二十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重身份,恪守闺阁之礼,且不肯被任何男子窥见面目!偶然行走江湖,也是面罩纱罗,便是与人比剑,都一定要隐身幕后!你只道你痛失爱侣,从而怨天尤人,可有谁能知她的心中……她的心中……"她语带哽咽,眼中泪光一闪,陡然回过头去.
杨宗宁悲呼一声,状若疯狂一般,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去,一把将那幅落花美人图抓在手中,叫道:"艳艳!艳艳!为什么你当初不告诉我?如果你早对我说,你心中一直有我……如果你……我又怎会如此绝情绝义!"
阿萱鼻子发酸,眼见他悲痛欲狂,心中对他的不满厌恶之情不觉一扫而空.江暮云默然良久,此时终于长叹一声,说道:"杨前辈,所谓无情深处是多情……凌教主故意使人误会,甚至不惜有污个人清誉,不过是为了要断绝你的痴心念想,成全你后半生的平安幸福.只是以凌教主之能,却也不曾料到,前辈你对当年一段情怨,竟会有如此之深的执念,直至延续了足足二十三年……"
山风吹来,远处隐约传来呜咽低啸之声,声音孤寒清冷,隐有利音于内,仿佛少女在暗夜里向隅饮泣.众人悚然向外望去,暮色之中,石形轮廓仍看得分明,当真如一个窈窕少女倚峰远眺一般,婀娜动人.轻碧见阿萱怅然若失,便低声说道:"那是神女石,传说神女瑶姬有情人从江中往来,二人于峰顶相会.后来那人不知所踪,瑶姬翘首相盼,日久化为大石.石内中空,状如蜂窝,我们神女峰顶每晚必吹西北风,风向正入石孔之中,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风声,在这居所中听得犹为清晰."
她声音不大,但众人皆已听在耳中.
无数道含义莫名的目光,都投向那孤单伫立的神女石上,却是半晌不语.
暮色四合,那神女石的轮廓,越来越显得模糊,倒是石啸声连绵不绝,随着风势的增长,竟还更是响亮了起来.山风穿堂入室,虽是夏秋之交,却更增添了几分凉意,阿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先后居于此处的两位教主,巫长恨与凌飞艳.她们二人都曾独居这荒凉而偏僻的峰顶,寒夜长寂,顾影自怜,唯有灯烛一盏,与满室书册为伴.深夜从案边抬起头来,是否在暗淡跳动的烛光中,亦能听见那呜咽的风啸之声?
女夷教的兴盛强大,实乃她们毕生心血之所凝.然而那些簪花画眉的闺房之乐,在寻常妇人视之平常,于她们而言,却是永难企及的美好梦想.
自古成其大事者,莫不是寂寞之人.
然而,若是自甘平凡,碌碌无为,如鼠蚁般度其一生,难道……难道就一定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人么?那紫衣女郎的画中仙姿,那个他曾经在众人之间,寻觅过千百度的人儿……到得头来,原亦唯有人间帝王家的公主才堪匹配.瑶环妹妹……江暮云轩挑挺拔的身影,蓦然间跳入眼中.阿萱心中酸楚难禁,悄然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