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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掉影渤波飞万剑 ...

  •   阿萱自得闻邹菱娃等秘议之事后,即与秦真日夜兼程,一路舟车劳顿,疾向西行.两人自那日江边柳荫一席言语,却是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虽说秦真后来仍不掩其戏谑尖酸之言,但阿萱却是安之若素,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她虽向来不甚计较,但秦真自知她心思机变灵动,自己武功虽高,若当真用起心机,只怕还是栽在她手上的时候居多.况且他先前被何家强行逼服的化功散,虽被阿萱以药化去,但对内力损伤不小.难得阿萱一路上不厌其烦,以各类汤药调停他的内力,他也不得不呈她这个人情.故此虽然有时略显放肆了些,但阿萱只是一眼扫过来,他即刻便噤若寒蝉,再说不上一个字来.
      比如此时,阿萱坐在这归州客栈饭厅的桌边,只是抄起炭笔,刷刷地写了张纸笺,丢给了他.他即刻便如接到命令的小狗,拿起纸笺便往药房里飞跑.
      他提起内息,风一般疾速地跑过陈旧的青石板街,心里却不由得颇为奇怪:虽说这张纸笺上写的是调理他内息的药方,但以自己以前的性子,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受到一个女子的驱使.然而如今……
      他从小性情倔强,少时与家中聘请的西席争论一句诗词的出处,那西席先生明是错了,却不肯对着他这小小的学生认输,尤自哓哓不止.他自是不甘示弱,连严父鞭苔也执意不肯低头.成年后遭逢云昭华之变,旋即为亲族所逐,更是异常偏激执着,对于生趣实已无甚留恋.后来行走江湖鬻卖女子,也未尝没有得罪过□□同行,加上所谓正道中人数次来剿,当真是敌阵如林.那些人中,虽也有武功强过他的,然而因他心头对人对己之生命都不甚爱惜,激斗中往往无所顾忌,下手绝不容情,倒让那些人不寒而栗,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他的毒辣与冷蔑,终于为他获得了"毒手"之名.
      曾经以为,一生便会如此――杀掉所有挡在面前的人,不再爱上任何人.孤独冷漠地活着,默然无声地死去,有如他少时在西域荒漠中看见过的那匹孤狼:它亦是被同类所逐,模样狼狈.毛皮脱落斑驳,身躯瘦弱,前腿断了一截,然而眼中仍闪动着极亮的凶狠不羁的光芒.在那个幽暗的深夜,他看到它踽踽地行走在荒漠的沙石之中,偶尔抬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冷月,发出孤傲而愤慨的长啸.
      十年后他被仇敌追杀,曾再次投入过那片他所熟悉的荒漠.他无意中发现了它.它的躯体已为兀鹰所食,骨架半掩在漠漠的黄沙之中,眼窝中长出了一丛枯黄的沙棘.之所以认出它,是因为那熟悉的断了一截的前腿,此时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
      冥冥上苍是否正以这条孤狼的命运,来昭示着他的未来结局?
      然而他不幸遇见了阿萱,这个清丽灵秀的少女,她仿佛天生便有一双慧眼,看得清他心中的一切.自见他的第一面起,她便从来没有惧怕过他,不管是他那□□邪恶的名声,还是他那毒辣无情的手段.反之她却似乎正在用极为狡黠而有效的方法,渐渐将他驯成了条温顺的小狗.他可不想成为她的一条小狗!他要有着孤狼一般的凶狠与威严.
      "啪"!
      他愤愤地将抓回来的一包药丢在阿萱面前的桌上!这可恶的小女人!她的字写得异常的潦草,休道是龙飞凤舞,简直是鸡爪蛇行!药店里的伙计见识可谓广矣,偏是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为了不回来低声下气向她请教,硬仗着这些时与她"墨宝"的亲近程度,挨个辨认了出来!足足耗费了半顿饭的功夫!
      阿萱喜孜孜地跳起身来,举起药包,凑到鼻子上深深一嗅,笑逐颜开道:"嘻嘻!不错,不错,我老人家今天记性不好,本来是顺手勾勒的一幅画嘛,怎么当作药方给你了呢?难得你懂得我的心思,从画上也能看出药名儿来!倒还真是没抓错药呢!"
      秦真闻言,回想起自己在药房辨字时的无奈与痛苦,只觉得须眉贲张,火往上涌,鼻腔又干又燥,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大吼出声,却听得楼上"咣啷啷"一阵乱响,伴随着数声惨叫,却是几个青衣小帽家仆模样的人南瓜般地滚下了楼梯.一个华服公子仓皇地向后退去,喝道:"你们这些饭桶,真是丢尽了本公子的脸面!"
      这家客栈的饭堂内本已是食客颇多,刹那间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满满地挤成一堆看热闹.
      阿萱腾身而起,双眼发亮,秦真也不由得随之望去.
      只见那几个家仆狼狈地爬起身来,其中一个犹自强作威势,向楼上叫骂道:"你奶奶的!不就是一盆破花么?可不要不识抬举!惹恼了我家公子,只消将帖子往县尊那一送,可叫你走不出这归州城!"
      阿萱已拉过一个看热闹的店小二,悄声问道:"小二哥,这是为何呀?"
      店小二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道:"这事我们可见得多啦!年年龙舟竞渡,咱归州的客栈无一例外爆满.何况是时逢十七年一次的龙舟竞渡?据说这次十条龙舟之中,还有长青门和排教的两条龙舟呢!这两派一直铆着劲儿比试,这次各自撑舵的都是派中高手,准又有好戏看!听说排教为了打造那条□□舟,花了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别说是四里八乡罢,便连邻近府郡的人都涌了来,客栈哪里容得下这些人?"
      阿萱脸色一变,喃喃道:"长青门?"
      他指了指楼上,洋洋道:"楼上那位爷,也是财大气粗,竟然花了二十五两一个的大元宝,独自包下了楼上的两间上房!只是一间房竟然没人住,里面只放着盆兰花!当真是有钱人的古怪!"他啧啧两声,说道:"这位华公子据说是县太爷的远房亲戚,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呢!现下他夺房不成,反倒手下人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

      忽听楼上门扇轻响,一人怒道:"一盆兰花,却碍着你们何事?"但闻声音清和,吐辞文雅,说的是一口地道的西北官话.显然并非寻常的贩夫走卒,末了的话尾之中,隐隐带出几分川蜀之音.
      楼上身影闪动,出来一个身着灰衫的中年男子,两道疲惫而愤怒的眼神,如划过天际的冷电,蓦然扫了众人一眼!
      楼下正自嘁嘁嚓嚓的人群不知为何,竟都不禁一窒.连那正在叫嚣不已的华府公子及家仆都不由得住了嘴.
      先前阿萱听闻他出手阔绰,行止古怪,本以为会是个脑满肠肥的商贾.不料这人装束倒也平常,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身材高且瘦削,鬓发微苍,眉宇清朗,却略带有几分抑郁风霜之色.

      那华公子缓过神来,又叫道:"本公子誓不与你罢休!有种你可莫要避走!"
      灰衣人更无多言,但闻"啪"地一声,却是他手起掌落,力道雄浑,正击在楼边栏干之上!那栏杆受此一击,阿萱本以为会碎末四溅,孰料那栏杆竟完好如初,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那华公子倒是吓了一跳,抱头叫道:"杀人啦!行凶啦!"众家仆更是顾不得主子,都紧紧缩成一团,显见得先前在那灰衣人手下吃亏不小,犹自心有余悸.
      灰衣人蔑然一笑,手掌陡挥!阿萱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掌风所到之处,那看似完整如旧的一截栏干,宛如变魔术也似,顿时化作一股飞灰,瞬间无影无踪!寻常内功虽能碎石裂瓦,却远不及他这一掌之中所展现来的刚柔并济之妙,堪已达炉火纯青地步!
      灰衣人冷冷道:"栏干修缮之费,自我房费当中支给."他目如冷电,只扫了众人一眼,更无多言.但见灰色衣衫陡然飘动,却是他已转身径入房中,空留楼上一截残破栏干,楼下一群鸦雀无声的看客.

      "咣"!"咣'!"咣"!
      街上远远传来三声洪亮的锣响,有人拉长嗓子喊道:"开渡罗!开渡罗!十七年一遇的特大龙舟竞渡!"
      哄!客栈里的人拖儿携妇,争先恐后向外涌去.

       归州又名秭归,古称丹阳,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子熊鬻开国之地,楚人屈原、汉明妃昭君俱诞于此,端的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传说当初三闾大夫屈原为朝臣所谗,流放于汩罗江畔.后楚国都城郢都为秦人所攻陷,他深感报国无门,便投江中自尽.
      屈原死后,有汩罗江中神鱼,护送屈原尸身千里还归故里.然而屈原魂魄不忍见故乡历经战难之状,甘愿随神鱼长眠水底.神鱼于归州城前一处滩沱上,留下屈氏衣冠而去.楚地百姓敬重屈原,便将此沱命名为屈原沱,于沱上建冢为念.每逢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地百姓自发在沱前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盛会,来悼念这位狷介疏狂,然而品性却是异常高洁得令人起敬的古人.
      据《隋书·地理志》载:“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
      这南郡便是当今的归州之地.
      江边沙滩之上,已是挤满人群.便连两岸青山缓坡之上,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四乡八里的百姓.俱是盛装丽服,笑容满面;孩童腕系彩线,手中还提有五色彩线系好的咸蛋粽子,头上戴有蒲草艾叶编就的草圈,取其避邪驱瘴之意.
      阿萱立于江边,终于低下头来,轻轻掀起左袖一角,露出腕上一缕同样系法的五色彩线,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楚的懦慕之意.每年的端午,母亲都会在她腕上系上这一缕五色彩线,说是有避邪妙用.
      唯有今年的端午……彩线尤在,而那个每年为她更换腕上彩线的人……却……
      归州,这便是母亲谢蕙娘的故里啊!方才她甫入城中,便强行按下心头思绪,一心只想快些吃饭打尖,旋即远远离开.虽说她是想快些赶赴巫山报讯,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近乡情怯?然而在听到"长青门"三个字时,她便再也不能绝然离去,不为有它,只因她谢萱,正是谢蕙娘亲生的唯一女儿.
      归州武林世家长青门,据说是谢家先祖一手所建.当初谢蕙娘为凌飞艳所说服,以掌门之尊,携带门人投入女夷教效力,长青门自然也被划归于女夷教下管辖.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十八年间,阿萱从来没有听母亲谈起过家人,更没听她谈起过任何兄弟姐妹.
      十八年来,谢蕙娘抛家离教,洗净铅华,隐居于盛泽荒野.如今的归州长青门中,究竟又为何人所执掌呢?
      而这样喧闹而隆重的龙舟竞渡场面,是否也经常浮现在母亲离乡十八年的梦境之中?

      秦真这一次难得的没有来聒噪她,反倒是双手负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江面.
      锣鼓声中,已有数十条龙舟缓缓划桨驶来,在屈原沱江边一字排开.那些龙舟皆具龙形,长可三、五丈,狭长如苇,舱窄仅容二人对坐,底尖。周身涂漆,赤青黄绿色彩各异.然而船身均刻画龙头龙尾,鬣须贲张,其怒奋之态当真宛若游龙出水一般.
      舟中搭有结绸彩棚,前后罗列旗幢、绣伞,用色绚丽夺目,陈设各有讲究.每条船两侧坐着二十条壮汉,归州人俗称"桡片手"的,手中各持大木划桨,远望整条龙舟如同生出百足一般.这些桡片手个个腱肌暴出,肤色黝黑发亮,显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出的健硕壮汉.
      阿萱幼时也曾听母亲偶然讲起过龙舟,知道除了桡片手外,船尾有一人执梢,指挥全舟进退;船上另有三人,一执旗,一击鼓,一敲锣,以助赛威。据说赛前还有屈原祠祭龙头的仪式,现在这些龙舟缓缓向屈原祠下江边靠拢,亦标志着祭礼仪式即将开始.
      早有眼尖的人叫了起来:"看看!那便是排教的□□!"众人齐声哄叫,声震山野.
      阿萱凝神看去,果见一条通体赤红的龙舟,正自远处划近江边.阿萱听闻这龙舟足足花了五百两白银,果然是非同凡响,舟身比其他龙舟足足长出数尺,那龙头龙尾也是格外的神气逼真.更奇的是龙尾上竟然还悬有一只翠绿的大竹篮,篮上覆以柳枝编成的凉蓬.篮中绣花布褥之上,有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正自甜甜酣睡.
      江风吹来,舟身前行,那竹篮轻轻摇晃,孩童自是浑然不觉.但远远望去,可见他身下便是滔滔东去的江水,望之令人不禁得心惊胆战.
      秦真也吃了一惊,失声道:"怎的将这个孩子置如此凶险之地?这舟上人也忒过大胆了!"
      旁边一商人模样的看客转过头来,得意地说道:"这两位客可是外地来的?不太懂得咱们归州龙舟竞渡的规矩!咱们这里龙舟竞渡,不仅是为三闾大夫招魂驱蛟,还要图个惊危剌激.往年常有年青后生在龙头上双足倒竖,做出种种杂耍动作哩!他们和这小娃儿都称之为'江祭者',为的是热闹一番,讨得江龙王的欢心,再能更加善待咱们三闾大夫啊!
      不知为何,这十六年中龙舟竞渡没再用上江祭者,今日倒是我们有眼福,□□上竟又显摆了出来!
      不过这小娃儿挂在篮上,也是□□上的人在宣扬了――他们对头名势在必得,但如果竞渡时有别的龙舟上人抢得那只竹篮,且使那娃儿毫发无损,他们便自动退出位次.这可就不仅是竞渡,还算得上是一竞身手啦!看排教□□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必然是想要夺个头名了!"
      阿萱凝神篮中酣睡的孩童,恍惚间心头似有略略一动.再看那竹篮摇晃不定,不禁有些担忧,不由得问道:"这小娃儿是谁家孩子?挂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他家里父母可不心疼煞么?等会他醒了之后,若是乱蹦乱跳,岂不危险?"
      那看客摇头道:"过得去生活的人家哪肯让自家娃儿冒这个险?这必是谁家穷得急了,要不便是那些犯事被抄的官员后人,是官府发卖,这才将娃儿送到舟上罢?这江祭者贵得紧,一个小小娃儿,市价不过四五两银子,卖作江祭者,就值上二十两银子哩!要说危险,这娃儿事先已被喂过药了,睡得沉沉的,寻常倒也没什么要紧.舟上桡片手们个个身手敏捷,任是如何快疾,整条龙舟仍是又平又稳."
      旁边一年长老者闻言插嘴道:"你们年轻,知道些什么?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竞渡上,一个挂在长青门龙舟上的小女娃儿,比这娃儿小得多啦,只怕是出生未及满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卖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来拼命抢夺.若不是当年长青门中谢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儿险些儿便葬身江中!谁知今日又会怎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总不过是看这娃儿的命罢咧!"
      阿萱听到母亲名头,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耳边却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呼道:"长青门!长青门的大青龙也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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