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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花朝祭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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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枢山脉的天亮得极快。
路歧是被阳光照醒的,意识恢复的刹那便是后背伤口的剧烈疼痛袭向脑海,几乎让他没忍住表情。
等四肢恢复,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躺着的。
伸手在后背一抚,触碰到了满背未推开融化的药膏——嗅着极其贵重,可大半都没涂到伤处。
路歧:“……”
路歧脸色苍白地看向四周,发现是在深山中一处破旧的庙宇。
这时,破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帷帽的蔺酌玉走了进来,瞧见他醒了,忙快步上前,关切着道:“没事吧?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
路歧:“……”
路歧浓密的羽睫未垂,低声道:“不用。”
蔺酌玉被他昨夜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坏了,怕他又嘎嘣死了,热情地再三劝他躺下休息。
路歧忍不住虚弱地说:“后背痛……”
蔺酌玉恍然大悟:“那你趴着吧。”
路歧只好侧身趴下。
蔺酌玉坐在床沿,伸手掀起路歧的衣袍。
路歧手猛地一紧,脸色又白了些。
刚愈合的伤口因躺着的姿势微微崩开渗出血丝,和衣袍几乎长在一起,这样一掀,和凌迟差不多多少。
“哎哟。”罪魁祸首还在感慨,“你这伤好太多了,昨夜血肉崩开,血噗呲就往外喷,我都以为你撑不过来了。”
路歧讷讷道:“昨日多谢仙君的救命之恩,我爹……”
蔺酌玉叹了口气:“节哀。”
蔺酌玉昨日一夜未休息,将惨死之人的尸身收敛立坟墓,刚将满身血腥味洗干净,又努力给路歧上药。
从小到大蔺酌玉半点重活没干过,刚出宗第一日就累得够呛。
蔺酌玉感知到了历练的辛苦。
笨手笨脚地给路歧上完药,蔺酌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声音问:“昨夜你们遇到了什么?”
路歧伏在枕上,看不清表情,只听到声音哽咽。
“我本随爹娘从凤池关前去古枰城,爹说从灵枢山会更近,便冒险进山。可后来……我也不知怎么,爹忽然让我藏好,然后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开始自相残杀,我无法阻拦。”
蔺酌玉蹙眉:“在此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路歧茫然道:“也没有……爹好像说出现一只野狐,我并未看清。”
蔺酌玉了然。
十有八九是妖族蛊惑之术。
“你可有其他家人?”蔺酌玉问,“我将你送过去吧。”
路歧眼圈一红:“我爹娘本是带着我们全家搬去古枰城住,谁料遭此横祸……”
蔺酌玉“啊”了声,有些为难。
这少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一夜之间亲人尽失孤苦无依,还受着重伤,就这么将他丢着自生自灭,着实过不起心中那关。
路歧察觉到蔺酌玉的犹豫,赶忙挣扎着起身:“我祖上曾出过仙君,我生来有灵根,如今是半丹境,父亲这才想带我来古枰城修行——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侍奉您左右,万死不辞。”
蔺酌玉探过他的灵脉,看他小小年纪竟要结丹,天资着实不差,怪不得要举家从荒凉无灵力的凤池关搬迁。
见蔺酌玉不说话,他立刻下榻就要跪拜。
蔺酌玉扶住他:“不必如此,为今之计是先将伤养好。”
路歧虚弱地倒在他怀中,小脸苍白地点点头:“谢……仙君。”
“不必叫我仙君。”蔺酌玉道,“我名唤蔺酌玉,字无忧,叫我名字便好。”
路歧似乎呆了下,小声问:“是哪个‘酌’?”
“盛酒行觞之酌。”
路歧垂眼:“酌玉哥哥。”
蔺酌玉在浮玉山中年龄最小,这还是头一回被叫“哥哥”,他稀奇极了,但还是清了清嗓子:“不用唤哥哥。”
路歧轻声说:“直呼恩人其名,太过无礼。”
蔺酌玉只好随他去了。
路歧能下床行走,便慢慢走出破庙,前去蔺酌玉立的坟冢叩拜。
等回去后,蔺酌玉已将路家的行装都搬了过来,朝他招招手:“来哦。”
路歧缓慢过去,视线在地上的东西扫了一圈。
路家举家搬去古枰城,自然将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琳琅满目皆是些日常杂物。
路歧在心中细数了番,发现少了东西。
路家祖上曾出过仙君,留下一件可传送千里的灵阶法器,品阶在无疆之下甚是罕见,还有半山晶玉矿,全都放置在雕刻符纹的紫檀箱中。
如今箱中空空荡荡。
路歧看到那空空如也的箱子,不知为何唇角竟然勾起一抹笑容。
……转瞬即逝。
蔺酌玉直起身,回头看他:“看看,少没少东西?”
路歧乖乖摇头:“没有。”
蔺酌玉:“那就好……唔。”
路歧垂着眼遮挡住眸瞳的笑意,忽地见蔺酌玉伸手朝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下,笑着骂道:“真是笨头笨脑。”
路歧不明所以。
蔺酌玉从袖中拿出个储物袋随手丢给他。
路歧打开后往里一看,微微一愣。
华美还带着桃花香的储物袋里,路家的传送法器安安静静立在一堆晶玉中,半颗不少。
蔺酌玉没好气道:“连自己家中最值钱的东西都不记得吗,昨夜落雨,这破庙哗啦啦漏雨,我怕淋坏里面的法器就给放在储物袋中了。喏,储物袋也送你了,不必还。”
那一刹那,路歧脸上的神情像是崩了。
眼底看笑话似的笑容陡然消失,细看下竟有些森寒阴郁。
蔺酌玉:“路歧?”
路歧垂下眼挡住眸底的冷意,将储物袋递过去:“这些送给酌玉哥哥,请您莫要推辞。”
“我要你这个干嘛?”蔺酌玉将储物袋塞到他袖中,道,“自己收好。”
路歧:“可……”
蔺酌玉:“没有可,回去休息,等你好些了,我们进山。”
路歧只好点头,抿着唇捏着储物袋,眼底幽深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他腕间佩戴的一串红玉珠微微一闪,苍白的指甲好似长出锋利的尖爪,割破储物袋一根流苏线,飘飘然落在地上,无人发觉。
此处是灵枢山边际,蔺酌玉御风在方圆数十里探查一圈,并未发现丝毫狐族的痕迹。
若想寻到踪迹,恐怕要继续深入。
蔺酌玉飞回来,见路歧已差不多行走如常,便带着他趁着白昼往山中赶。
路歧跟在蔺酌玉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哥哥,听闻灵枢山有大妖吃人,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蔺酌玉帷帽的珠帘轻快的晃动,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嗓音清越:“我啊,当然是来吃大妖的!”
路歧忍不住笑。
“不信啊?”蔺酌玉回身看他,笑着说,“等到了深山无人之处,我就原形毕露,哇呜——,把你三口吃了!”
路歧眨眨眼,似乎不能理解他的玩笑话。
蔺酌玉自讨没趣,也不尴尬,只好说:“我在逗你玩。”
路歧这下弯眸一弯:“哈哈哈。”
蔺酌玉本来孤身枯燥,来了个路歧倒是放松不少,他笑着说:“来找大妖自然是有渊源,否则我为何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得来此处涉险?”
路歧似懂非懂:“您的家人也被大妖害了吗?”
“是啊。”
路歧道: “所以您恨大妖,想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唔,也算吧。”
路歧疑惑:“为何叫也算?”
“深仇大恨谁都想报,可心不能被仇恨占据,否则会变成怪物。”蔺酌玉走在前方,青衫被风拂起,玉帘清装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我杀大妖,一是报仇、寻兄长……尸身,二是为民除害,不再有我这样因大妖家破人亡之人。”
路歧一愣。
蔺酌玉回头看他,感慨道:“我若早些到,你或许也不必受这种苦。”
一时间,路歧似乎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砸中,竟然不知要做出什么反应,只好勉强一笑。
在蔺酌玉转身的刹那,他有些烦躁地直勾勾盯着那单薄的后背,心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个恶毒的念头。
道貌岸然。
话说得那样漂亮好听,不过是受尽宠爱不经世事的蠢货罢了。
一旦遇到生死攸关之事,那是大义也没了、良善也吞了,只剩下为求生的各种丑态。
这样想着,路歧露出个古怪的笑。
两人行走半晌,直到日落西沉时,蔺酌玉终于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悬崖下方。
“路歧,快来,此处有城镇。”
蔺酌玉分不清楚城镇和小村落,见到有人便觉得是城。
他召来大师兄,带着路歧御风到村落门口,举目一望吃了一惊。
村落口的道路最中央伫立着一座石像,细看下像左手拿瓶右手持剑,人身狐面,竟是“狐仙像”。
几位穿着布衣的老者在石像前跪拜,口中叫着“花朝之祭、狐仙显灵”。
一旁跪坐着几个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还有两个半大少年满脸木然,脸上用彩墨画着狐狸模样的笔划。
蔺酌玉轻轻落地,仰头注视着那诡异的狐仙像,自言自语道:“这是狐仙还是狐妖啊?”
跪拜的老者睁开眼,听到这话立刻拄着拐杖起身,愤怒地斥责:“是谁口出狂言?!无知竖子!无知小儿!冒犯了狐仙,可是要遭天谴的!”
其余人也都怒目而视。
蔺酌玉愤怒道:“阿歧,你怎可说出如此无礼之话,快向狐仙道歉。”
路歧:“?”
蔺酌玉上前拜了拜,弯下腰带着歉意道:“抱歉啊阿爷,孩子不懂事,没见过如此威武的狐仙像,您别介意。”
老者这才勉强平息怒火,眯着眼睛看他:“你们是外来者?”
“是啊。”蔺酌玉笑着说,“我和我阿弟本想去古枰城,但谁知迷路了,眼看着天要黑了,能否在贵地借住一宿呢。”
老者听到此话,黄鼠狼似的眼睛露出一抹精光,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和蔼笑着道:“自然是好,这几日正好有花朝祭,两位小友来得正是时候。”
蔺酌玉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感激道:“阿爷说得对,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老者:“……”
路歧:“……”
蔺酌玉三言两语就混入其中,嘴甜得不得了,阿爷阿弟地叫,交际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蔺酌玉的嘴堪比一堆晶玉,成功在这偏僻小村落借住到一处精致雅静的小院。
在院子中央也伫立着一尊狐仙雕像。
蔺酌玉围着雕像转了几圈,感慨道:“这狐仙雕得真是栩栩如生啊。”
路歧耳根有些红,伸手拽了拽他,小声说:“哥哥,他们在看我们。”
蔺酌玉余光一瞥,发现门口有两个人探头探脑,勾起唇冲他们一笑,伸手摸了下路歧的头。
“没事,有我在,怕什么?”
夜幕降临后,村庄灯火通明。
在村口碰到的脸带彩墨的少年端来晚饭,蔺酌玉正想和他闲侃几句套套话,就见他将东西放下,兔子似的跑了。
蔺酌玉眉梢轻挑。
供奉狐仙的村落、明明即将四月却操办花朝祭,还有对外来者过分殷勤的村民……
蔺酌玉笑了起来,就像话本里大妖出没的前兆。
他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地盘膝坐下。
路歧似乎饿了,小心翼翼地问:“哥哥,能吃吗?”
“可以啊,饿了就吃。”
路歧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想了想,又问:“哥哥,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下?”
蔺酌玉笑着道:“是啊,万一害你家人的狐妖就在此处,正好一起除了,也能救下此处的村民。”
路歧“哦”了声,羽睫垂下遮住他眼底的似笑非笑。
蔺酌玉见他吃的开心,也没多说,直接闭眸入定。
神识如蛛丝似的朝外蔓延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努力许久却始终无法离开这座小院。
狐仙像在月光照映下散发出皎洁的幽光,分外诡异。
夜半三更,蔺酌玉正在调息,忽地感觉有人要触碰他。
他想也不想挥出一道灵力。
砰。
蔺酌玉一激灵,猛地反应过来,赶紧睁开眼,就见路歧倒在地上,脸色煞白,似乎是撞到后背的伤口了。
蔺酌玉赶忙起身去扶他:“怎么样了,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忘了和你说了,我入定时莫要接近我。”
路歧委屈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蔺酌玉忙给他喂糖豆,又掀开衣服看了看,好险伤口没有崩开。
蔺酌玉见路歧脸色好点了,温声问:“找我什么事?”
路歧舔了舔唇,小声说:“方才我出去了一趟,发现这里的人都很不对劲。”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路歧道:“哥哥随我来。”
蔺酌玉敛袍跟着路歧出去,怕更深露重,又拿起自己的披风系在路歧肩上。
路歧身体不自觉僵了下,似乎不适应别人的触碰。
路歧偷偷摸摸带着蔺酌玉走出小院,顺着一条偏僻小道走到村口的狐仙像旁,躲在一边。
蔺酌玉好奇地看过去,隐约听到今日的老者在叮嘱那两个彩墨少年。
“……好好盯着他们!记住了吗?”
“是。”
“花朝祭在即,就来了两个愣头青,这是狐仙庇佑你俩呢,否则今日花朝祭就是你们兄弟了。”
“阿爷,花朝祭突然换人,会不会引得狐仙震怒?”
“怕什么?狐仙只说每年要两人去近前‘侍奉’,并未指定是谁,只要是血肉之躯,便不会被降罪。”
“……是。”
老者叮嘱一番,让两人将长街的灯盏全都吹灭,摇摇晃晃离开了。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路歧语调担忧道:“哥哥,我方才听到了,每年村中都要向狐妖进献两人,是为花朝祭。可每次都无人活着回来。他们不怀好意,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黑暗中,路歧的眼瞳悄无声息化为狐狸的妖瞳,带着狡黠的笑意直勾勾盯着蔺酌玉。
白日他信誓旦旦说要诛杀大妖,让别人不和他一样受亲人分离之苦,怀揣着热忱之心,却被拽去当替死鬼。
任谁都会愤怒,怨恨这些恩将仇报的同族。
黑暗中,蔺酌玉的气息没有丝毫变化,在路歧诡异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啊。”
路歧眼眸倏地眯成一条缝隙:“哦?哥哥一直知道?不生气吗?”
“我为何生气?”蔺酌玉不明所以,按住路歧的肩膀原路返回,心不在焉道,“他们所做的选择不过是自保而已。”
路歧沉下脸:“可他要害你!”
“这是两码事。”蔺酌玉认真地道,“我并未对他们产生任何期待,理解他们为活着而献祭同族;但若他们对我性命产生威胁,也不妨碍我杀他们。”
无关之人的怨恨,和蔺酌玉的本心,对他而言是两样东西,分得很清。
路歧两次试探皆落败,黑暗中险些绷不住神情,几乎阴鸷地盯着蔺酌玉,心中甚至产生了“索性将他吃了吧”的烦躁。
就在这时,路歧的耳朵倏地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心烦意燥地往旁边一瞥,黑暗中像是点灯似的,一盏一盏亮起幽绿的光芒,将他们一层层包围。
路歧瞳孔倏地一缩。
蔺酌玉也瞧见了,眉梢一挑:“哟,此处竟还有狼群。”
狐的天敌往往是狼。
此处是狐仙“庇护”之地却有狼群出没,想来狐仙也没传闻中那样灵。
路歧没有反应。
蔺酌玉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急促了不少,心中无声叹息“这孩子连毫无灵智的野狼都怕,真是让人操心”。
路歧厌烦地注视着狼群,抬手就能将这些畜生挫骨扬灰。
可幽绿的兽瞳、粗重的野兽喘息像是一根根针刺入他的太阳穴,愣怔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的荒郊野岭。
无数狼朝他扑来,啃咬他的身体。
耳畔是尖利刺耳的大笑声……
忽然,呼——
鬼叫似的嘲讽声陡然被一阵风吹走,眼前的黑暗缓慢被火光驱散。
路歧怔然抬头望去。
那单薄纤瘦的青年将他护在身后,骨节分明的右手举起火壶似的法器,带着灵力的无数火星四处散落。
“敕令洋洋,火驱邪祟。”
大概怕火光将帷帽灼烧,蔺酌玉头上空无一物,他闭眸念出驱邪敕令,火光垂曳将他的眉眼五官映出漂亮的暖橙色,宛如一块稀世罕见的玉。
紫狐记忆中的虚幻身影完全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群狼瞧见灵火,顿时嗷地一声四散而逃。
蔺酌玉并不想滥杀无辜,见野狼轻松离开,侧身看向路歧时粲然一笑。
残存的灵火仍然偏爱他,飘浮四周将青年的身形轮廓照得温柔光灿,如同渡了一层玲珑剔透的辉光。
“别怕。”
路歧眸底映着青年的身影,愣怔原地,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