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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影 上 ...

  •   背影上

      1

      我已记不清那天是历史记载中的哪年哪月哪天,在我的纪年中,人生彷佛就在那一天分成了两截。

      短暂的官家小姐生涯和大半生被降为奴婢的命运。

      很多年后,我知道,我的家门所遭遇的变故全是因为父亲在又一次党dang派斗争中押错了赌注,他输了全部,除了性命,还有他的家族。

      我们要世代为他的失败打上罪人的烙印。

      别无选择,就如我曾经的身份一样无可更改。

      低着头被人像牲口一样买走,我只值50两,已经是高价了。买主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曾是两班出身,作为中人的他驱使我这样的奴婢会有莫名的自豪感。昔日两班小姐的骄傲和尊严,成了今日被践踏至泥的廉价的缘由。

      那一刻,我恨着所有人,心中诅咒着这个新主人和他的家族。

      父亲,我想要她。

      稚嫩的声音在眼前响起,一时忘记了下跪的奴婢不能随意抬头凝视主人的规矩,我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

      非常漂亮的孩子。就像以前母亲给我做的粉妆玉琢的玩偶娃娃,玉色的脸,漆黑的眼,灵秀的额,小小的身体,精致的衣服。

      为什么?主人懒懒地问。

      因为她好看啊。漂亮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回答,上前一步,笨拙地想抬高的我下巴。

      那么天真灿烂的笑容一下全数映入我的眼帘。

      于是,我忽然忘记了自己许下的诅咒。

      这之后,我的小主人,具容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要的人。

      那一年,我十二岁,他八岁。

      2

      陌生的牌位被供奉进具家的祠堂时,小小的人儿抗拒着。

      我要爷爷!稚嫩的声音淹没在具家老少喜悦的议论中。具家全家上下用一块地就换得了两班出身的虚名。具容夏,我的小主人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从未谋面的曾是刑曹参议的爷爷。

      而他真正的祖父,此时躺在少人问津的别院,残喘度日。

      那是个可亲的老人。老来得孙,把小主人宠得跟什么一样。自从把一辈子挣下来的丰厚家业交给老爷后,乐得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我猜他年轻时定是一位极为风流的人物,不然不会成为老人家之后还不忘带着孙子成天没事就往青楼跑,毫无顾忌地教这么漂亮的孩子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坦然欣赏美色,也难怪后来的具容夏能悠然自得地游走于风月之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他唯一会念诵的诗经里的句子,也是小主人学会的第一句诗。

      父亲,我决定了。

      斜阳的余晖中,主人跪在庭院中,面向自己的父亲所在的屋子。

      屋内好一阵沉默。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微凉的咳嗽,最终一声叹息。

      我躲在树后,无意做窥探秘密的小偷,然而一切皆已明了。

      什么是两班?爸爸说是可以让我长大后穿漂亮衣服的身份。真的只是这样吗?

      漂亮的孩子多半皁慧。我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无法闪躲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还是不想对他过早地灌输这个社会关于阶级等级的过于残酷的现实。

      但是现实终究会以自己的方式肆意地出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想被保护的人面前。

      具家庆祝获得了贵族虚名的热闹宴会进行时,孤寂而无能为力的老人在最后一抹烛火中闭上了眼睛。

      跪在断气之人的床铺边,小小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颤抖着抽泣。那个背影是如此渺小,微弱,孤独,彷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个人。

      令我不忍再看。

      我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的悲恸太纯粹太通透,以后再也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悲伤了。可是很久以后,当我渐渐习惯了去寻找他默默站立的背影时,才明白不动声色的静默下,所掩盖的惊心动魄的感情更叫人窒息。

      深夜里我背着哭累了的小主人回房时,想起了晴日的午后,一位老人怀抱着灵秀的孙儿诙谐地教唱童谣的画面。

      老人的遗言犹在耳边。

      容夏,我的孙儿,不求你飞黄腾达,但求你一生平安喜乐,足矣。

      九岁那年,具容夏拥有了两班的身份。懵懂之时,他并不情愿地得到了我曾失却的身份。

      我方知,若是身不由己,得到和失去,有时同样地悲哀。

      3

      春日融融。

      偌大的院中,明艳的海棠花犹自盛开,不时风吹花飘,片片飞到裙边,随意捡起,满手余香。

      海棠花,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解语花。

      我知道这一点,也是小主人告诉我的,因为他给我起的名字,就是解语。

      鲜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盘腿坐在廊檐下,面前的矮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洁白的纸上除了偶然飘来停留的一片粉色花瓣,空无一物。

      解语,解语。少年公子叫唤着在海棠树下依旧僵硬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我。

      奴婢是不配穿上艳丽的服饰的,而我此时一身不逊于官家小姐的打扮教人不由惶恐。

      惶恐,而心喜。

      不喜欢我买的衣服么?少年公子似嗔似笑。

      奴婢不能有逾矩的打扮,但是听从主人的吩咐又要另当别论。大好的春光里,我的小主人不知哪里找来了些时下贵族女子最喜好的服饰,命我穿上了给他看,名义上是帮他完成一副花下仕女图。

      素裹换春装,我家的解语花也出落成一位俏佳人了啊。不过,开心就要有开心的样子,如果你喜欢,就笑给我看看吧。

      明明年纪比我还小,口吻却像个小大人。美丽的公子捻起白纸上那枚迷失的花瓣把玩着,随着手上的动作无意间滑过了唇边。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他手上的那枚花瓣。一朝相逢,纵然日后风吹云散,也值得。

      这样的心情,是不可能被允许的。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奴婢。

      为奴为婢的少女时光中,我会尽量珍惜他给我的这点亮色。

      十六岁的生日这天,我穿上了平时奴婢决不允许的穿着,以帮少爷作画为名,在明媚的春光中接受了来自春天的祝福。许多仆人来往走过,用艳羡而惊叹的眼光看着我,彷佛这才看到,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这般妍丽的少女了。

      这是一个少女最美的梦。

      而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知道,在少年公子总是戏谑调笑的美丽面容下,隐藏着一颗最温柔、最温柔的赤子之心。

      我注定没有资格去守护这样一颗珍贵的赤子之心,只能祈祷上天,请给予我的小少爷一个相配且值得的人去爱护他,保护他。

      4

      事与愿违。

      桀骜,第一次从少爷口中听闻这个乖张的别号时,我并不知道,未来还会听见这个名称那么那么多次,无数次重复,有时是深夜的呢喃,有时是默默的怀想,有时是焦急的等待,……。

      一个人,原来会将一个名字呼唤出那么多种心情呢。

      却像暗夜里独自绽放的无名花,吐露无人知晓的幽香,待天明后消散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一生便在如此的静默中,过去也就过去了。

      5

      解语,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怪人。打架很厉害,可是一被他哥哥教训就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有趣极了。

      新做的衣裳难得地被弄了一身的泥,我帮他换下来,他犹自兴致勃勃地诉说。我微笑着看他意兴飞扬的脸,能被他感兴趣的人并不多见。

      解语,我给他起了个号叫桀骜,他哥哥快笑死了。粗鲁的家伙,不喜欢也不用揍我嘛,你看看,我的背都被他捶青了。

      少爷气呼呼地嘟唇,撩起后背的衣服让我查看。果真,那个少年下手太不知轻重了,我心疼地摇头。

      少爷,那就别跟他一起玩了。

      年轻气盛的小少爷立刻不甘心地摇头。才不要,我就是要缠着他哥,跟他哥哥讨教学问,还要天天叫他桀骜,桀骜,气死他。仿佛想到了对方气得瞪眼鼓嘴的情景,少爷马上扑哧笑出了声,牵动了背上的淤青,又立刻咬牙启齿起来,表情灵动多变得让人应接不暇。

      一时我倒有些担忧起那个被小少爷惦记着的另一位少年来。

      解语,成均馆的儒生都是两班吗?桀骜啊,看他脾气那么暴躁,居然是大司宪家的孩子呢。我只是半截两班,要不要继续跟他们一起呢?

      少年有些忧郁地对我诉苦。

      可是,我很喜欢他们啊。

      我看着那张对男孩子来说漂亮得过分的容颜上第一回出现了这么苦恼的表情。假如我能够预知以后发生的一切该多好,那我就不会鼓励他。

      没事的,少爷,只要你喜欢就好了啊。你的朋友应该你自己来选择不是吗?

      假如再来一次,即使被他讨厌,我也会请求他放弃这段短暂的友情,请求他不要违背社会的规则,请求他不要轻易地将任何人放在心中最珍贵的位置上。

      解语,解语。话语中都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对他们说我是花钱买的两班了,可是英信哥哥一点都不在意,还让我以后不要乱说呢。

      那桀骜少爷呢?我对着他灿烂的笑容,一点也想不到以后会有如何的阴霾。

      他啊,哼。少年别过头,别扭地高兴着。他说我居然为这个苦恼,真无聊。太过分了,我可是具容夏啊,他竟敢说我无聊!

      我的小主人十三岁的这一年,遇见了他想认真对待的朋友。

      从少爷每天都快乐洋溢的脸上,我知道,那是他们三人最快乐的日子。

      快乐,而短暂。

      6

      那是怎样一个沉沉的雨夜呢?漆黑的天空,瓢泼的大雨,天地在一夕之间只剩下了可憎的面目。

      我站在屋檐下,心神不宁。直到院落的小门边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

      一个惊雷打下,看清了那团黑影,我几乎昏厥。

      浑身是血的少年浑浑噩噩地靠在少爷的肩头上,将他月白的衣裳也染成了斑斓的血色。

      我没想过我与桀骜公子的初次见面会是这样。

      受伤的少年发着高烧,我帮着少爷照顾他,尽管少爷自己的身体还那么冰冷,手还发着颤。到底是个孩子,被吓得不轻。

      到底是怎么回事,少爷也说不清楚。从桀骜公子断断续续迷糊的话语和少爷的只言片语中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桀骜公子的兄长被残忍地杀害了,而桀骜公子则亲眼目睹了兄长的死亡。原本约好了与文家兄弟在茶馆见面的少爷等待了长久的时间后,看到了那样的桀骜。

      少爷清澈的眼里渐渐盈出泪水。

      没有了英信哥哥。桀骜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拥住他,始终无法安抚那颤抖的身体。

      桀骜公子在黎明时分醒来,一言不发。高烧尚未褪去,他掀了被子就要站起来。

      你去哪里?

      双手拉住他,少爷定定地盯着那个眼神一片空白的倔强少年。

      去找父亲弹劾老论。老论,一定是老论干的!少年握紧了拳头,看也不看其他人。

      我陪你去!

      你待在这里就是帮我!桀骜回头对少爷大吼。

      于是少爷那双哀哀拉住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后院的门口,少爷目送他远去。而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家仆被嘱咐了偷偷跟着他。

      少爷的眼里映着好友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

      你看他的背影,多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我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放着他不管?少爷喃喃地述说着,一回头已是满脸坚决。

      老爷要送少爷去一座偏僻的书院读书修习,昨夜本该是他与朋友们的道别之夜。

      我已明了少爷的眼神,那个少年只用一个背影便留下了他的身与心。

      而此后的十年,在少爷关于桀骜的记忆中,也许最后总是有一个背影留在深处,沉默而无声地提醒着他,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7

      我不清楚那份暧昧的心情是何时开始滋长的,或许就是从少爷认真注视那个背影起,从他下了决心为好友留下起,持之以恒的关心成了无可救药的习惯,恍然惊觉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无从解脱。

      家宅或者别院中,总有一处秘柜里放着最好的疗伤解药。我也习惯了见他在深夜时分经常带回来某位受伤的朋友,习惯了为他们去处理血衣和会被发现的痕迹,习惯了给他们准备食物和热水,习惯了看到平素嬉笑的少爷在昏睡的朋友身边沉静凝重的神色,习惯了每次桀骜公子总会伤还没好就不顾他的挽留一个人离开,习惯了每次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有时我会疑惑,到底是我习惯了,还是少爷习惯了?这样无边的守望。每当他如此守望着那个背影的时候,我多渴望,他也能回头看我一眼,看到他的身后,也有一个默默等待的人。

      我到底是有多喜欢桀骜呢?有时他会自嘲,清冷的月光下,举着酒杯,像问天上,又像问自己。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您的心意呢?我不忍地问他。

      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困扰而已,没有未来的事情,变成习惯就容易自欺欺人了。

      你可是具容夏啊。

      是啊,就因为我是具容夏,掩饰这种事我最擅长了不是吗?

      我低下头,用手捂住脸,热热的液体流出。

      怀藏着一辈子都无法表达的心情,你决定这么做了吗?可是,无论如何,我祈求的都是您的幸福啊,我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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