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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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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赵祯凝视着展昭的一双眸子,父皇尝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人必以观目为先。记忆中展昭双目比常人清明,闪着灵动与期望,有时也蕴着悲悯与愤怒,一看便知他心中所想。可如今那双眼,静若杯水,坚定地望着自己。赵祯不禁迷惘,隐隐生出些闲愁暗恨,才短短半月,他竟已学会在自己面前遮掩情绪,还是说自己已察觉不出他的心境。心中不甘,审视的目光越发显著,相对良久,终于看到展昭渐渐局促起来,不安地问了句:“陛下?”
“说得不错,朕考虑一二,再命人传旨。”站起身,展昭只道赵祯欲回宫,于是脚尖向门口挪了挪,有送行之意。
“你慌什么?”手猛然被拽住,手腕被握得生疼。展昭抬起头,方才圣上看自己的眼神与金銮殿上俯视百官的君王无异,那眼神熟悉而生疏,展昭已不记得他何时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或是还不曾有过。如今只须臾之间,却如何又闪过一丝怨怒,心中慌乱,不知如何回答,只轻轻动了动手腕。
惊觉失态,赵祯忙放开展昭,果然,朝思暮想的惟有自己而已,对着一地霜月,独听更漏滴破的也只有自己而已,苦涩地笑笑,轻声念了一句:“你不是说过也会想朕吗。”声音极微,轻到赵祯怀疑并未说出口,只是心中念念而已。
君臣二人向门口行了几步,“臣……”微若游丝地一声,赵祯一惊,回过头,见展昭双唇紧闭,只道是自己听迷了,可又见他微低着头,瞥向自己的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欲言又止。
“昭,你方才说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心中竟是如旱得云一般。
“没说什么,陛下,夜深了,臣送您回宫吧。”展昭上前,正欲开房门,却被赵祯伸手拦住。“陛下?”展昭为难道。
“昭,你想朕吗?”本已不奢望得到的答案却因那试图回应的微弱声而执意起来,见展昭沉默不语,执拗地道:“朕很想你,真的,难道你一丝一毫也不想朕吗?”
“不是的。”展昭脱口而出,怎会不想,如何不想,在边关的日子,全军上下都时常提到圣上,不想都难。只是自己似乎和别人不同,想的不是圣旨,有时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想圣上还是一个朋友。第一次感觉,别人口中的圣上如此遥远,仿佛不是自己在想的那个人似的。“臣在边关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不知说什么,索性学上京述职的官员口吻。
本提起的心随着一句公式化的应答落了下来,哭笑不得,狡猾的猫,只是这次,不想让他再逃,看着微微泛红的两靥,不知哪儿来的决心:“昭,一句真心话就如此艰难么?”
展昭胸中闷得紧,竟是喘不过气。“昭,你不是南侠么,几时也变得如此不干脆?”展昭闻言猛然一愣,是啊,自己虽然话不多,但若说必是真话,为何如今面对圣上,竟是简单的一句真话都说不出口,若说因他是圣上的关系,以前破案时却没少冲撞过他。“还是说朕在你心中,和别人有这么一丝不同?”有一丝不同?哪里不同?
展昭虽硬撑着,眼中却风云变幻,心绪万端。赵祯看在眼里,竟有些得意,瞧着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之前的不快早去了大半,捉挟地笑了笑,故意逼近他几步,初夏的风和着荷香吹入,暖暖的。
“臣……”逐渐靠近的气息令展昭越发不安,温热而轻软,心似要跳出来一般,实在难受,终于咬了咬牙,颇响亮地嚷了句:“臣是很想陛下。”长舒了一口气,恨恨地瞪了瞪赵祯,忽觉轻松了不少:“这样行了吧?”
“噗哧。”赵祯忍不住笑将起来,看展昭气呼呼的,不禁想起少年时每每逼他教自己一招半式,他若不肯,就威逼利诱到他肯为止,那一副豁出去的无可奈何与眼前一般,仿佛被捉的猫,凶狠地露出爪子。
“陛下不要再戏弄臣了。”展昭见赵祯笑得开心,好生无奈,心尚抽得急促,得赶紧平复下来。
“你知道朕没在戏弄你,你明白的。”赵祯突然正色道,可惜却未如愿以偿看到展昭再次局促不安,而是被回应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被他逃了吗,压不住心底的隐隐失落。
“昭,你这儿有客房吧,朕头晕得很,在这里歇两个时辰再回宫吧。”赵祯按住头,今日不曾合眼,方才不觉得,现在心头一松,睡意顿时侵袭上来。
“陛下,您没事吧。”展昭忙扶住赵祯,踱到自己床边,也是,圣上不过平常人,不比自己,一日没歇息,不头晕才怪:“陛下就安心歇息吧,到了寅时臣再叫你。”
“你也累了几日了,也躺下吧。”赵祯这才发觉自己躺着展昭的床,想起他这几日定是不分昼夜地赶路,如今回家一夜,明早又要起程,要说累,他恐怕比自己更甚。只是话方出口,才发觉这一句竟带满含期待,烛光刺眼得很,看不清,他似乎脸红了一瞬。
“臣坐在这里守卫陛下。”展昭坐到桌边,撑住头,打熄了几盏灯,留下一盏。烛光摇曳,展昭的轮廓也逐渐模糊起来,不一会儿,两人似乎都朦朦胧胧、浑浑噩噩起来。
“你这样要朕如何安心?”赵祯喃喃念道:“自古君臣同榻也是佳话,何必如此拘谨。”
“鸠占鹊巢还这么多话。”展昭恍恍惚惚地应着。
赵祯笑了笑,展昭半梦半醒时说话不分轻重,这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记得以前一次他值班,竟在自己跟前站着睡着,眼闭着,睫毛垂下,长而清晰。故意唤他命人去御膳房传些霄夜,他竟迷迷糊糊地说:“又不是没脚,怎么不自己去叫,习惯使唤人,纨绔子弟。”他为侠的倨傲这时倒表露无遗。记得自己当时好不难堪,还不好发作,只说像他这般侍卫怕是刺客全横行无忌了。他倒好,闭着眼,颇得意地说:“别说刺客,就是一只猫毛靠近,臣也察觉的了。”气得自己终于不顾帝王体面,跳起来狠狠地扯他那张看似温和的猫脸,嚷道:“少给朕装睡!”展昭惊醒后竟一脸委屈地捂着生疼的面颊解释说这是他练的独门绝技,即使睡着,亦能保持高度警惕,只是对亲近之人说话会没顾及些。本是一腔怒气,却在听到“亲近之人”几字后,烟消云散,还愣了半晌,哧地笑起来,吓得展昭以为自己被他气坏脑子了。
“昭,你日后别再干如此冲动的事。”赵祯坐起身,知他定是要在此坐一夜了,从床上取了条薄毯,替他披上。
“臣不是冲动,而是形势所逼。”又来了,这人真的睡着了么。
“你知道这样容易落人口实。”赵祯叹了口气,拉了拉被子,遮住他的肩。
“臣知道,但求问心无愧。”展昭喃喃地说。
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叹息一声,返回床上:“昭,明日午时再赶路吧,好好歇息一夜,别再让人担心。”瓷枕还残留着些许皂角味,枕衾间透着淡淡的清香,全身酥软无力,睡意又猛然袭来,迷迷地睡着了。
次日醒来,赵祯惊觉自己身在福宁殿内,卯时将近,元震在一旁催促自己早朝。“展昭呢?”四处张望了一番,除了宫女与太监,空荡荡地,再无他人。
“展大人说陛下操劳过度,但于他房中始终不合适,待陛下睡着,吩咐我用轿子将陛下抬入宫中。他这会儿怕是已奉旨上路了。”元震一边替伺候赵祯更衣一边道:“陛下可觉头晕好些了?展大人昨日还特意熏了些安神醒脑的香。”
“好多了。”头脑果觉清明了不少,可那痛下了眉头,却尽数地涌上心头,还越发清晰了。不是让他午时再上路么,为何偏生不爱惜自己:“怪道朕不知呢,原来熏了香。”
早朝上,赵祯取出范仲淹的奏折与众臣商议,决定留下鄜延一路作为牵制元昊之用。下朝之后,元震不解道:“陛下何不让展大人顺道传旨?这样展大人也体面。”
“朕如此决定并非因为昭来过,更非要给他体面,而是仲淹与昭说的有理,利于社稷。另择人传旨便是不想人似你这般认为。”赵祯闻言神色一凛,皱眉道:“内官莫要轻议外政。”
“是。”元震自知失言,缄口不语。
却说展昭赶回延州,这些日又生出许多事端,三川砦失守,元昊大肆抢掠,人死如林,其状惨不忍睹。军中将士有兄弟死难者犹为悲愤,韩琦命泾源钤辖郭志高领兵去救,元昊闻风而退,却包围镇戍军,镇戍军不支,求援。
次日圣上下诏,命鄜延路留守,范仲淹接了旨才放心了些。
是夜,任福提酒来到展昭帐中,展昭知他奉韩琦之命即将提兵战元昊,于是起身道:“任兄,明日出战,如何不早些歇息。”
任福将展昭按回坐上,笑道:“贤弟,你我兄弟就不必客套了。”说着将酒一放,展昭知他是出名的千杯不醉,且上阵之前每每饮一盏酒壮气力,也不多加阻拦。
“贤弟,不瞒你说,为兄的盼这天已是多日了!你没见前些日三川砦,元昊那王八羔子真他妈不是人!”任福饮了口酒,展昭皱着眉,沉默不语,三川砦之事仅是听军中将士悲泣之声就已令人伤怀。
“老子哪日捉到党项人,定要他们十倍奉还欠我大宋百姓的血债!”任福见展昭满面忧愤,狠狠拍了拍展昭的肩:“最可气是你要随范大人留守,不然咱们兄弟去杀他个痛快!”
“那展某祝任兄旗开得胜。”展昭点点头,端起酒碗,敬任福一杯。
“都是那帮文人,今日这样,明日那般,婆婆妈妈,好不心烦。真是的,历朝历代,没见过书生带兵的。”任福不无遗憾接过酒一饮而尽,他与展昭一般都曾在殿前司任职,所以格外亲近些。
“任兄莫如此说,三位大人都是懂军务的。倘若将帅心不齐,如何取胜?”展昭听他抱怨,忙温言开导:“再说齐之孙膑,汉之张良,蜀之诸葛亮不都是文官么,一般能运筹帷幄。”
“行了行了,知道范大人是你恩师。”任福瞥了瞥展昭,见他眉头微蹙,笑道:“你呀,再和那些文人混在一起,迟早变得和他们一样啰嗦。”
“非是小弟多嘴冒犯,任兄倒是该忌忌这莽撞的毛病才是。”展昭亦忍不住笑起来:“遇着元昊的兵可要仔细应付。”
“说到这儿就是一肚子气,要是能遇到还好了!”任福猛一拍腿:“我正想教训教训元昊那小子,偏偏韩大人让我什么围魏救赵!”
“莫不是让任兄偷袭白豹城以解镇戍军之围?”展昭闻言点了点头,似在意料之中。
“你如何知道?范大人与你说的?不对啊,韩大人恐怕连范大人也没告诉呢。”任福惊道。
“倒不是,只是今日随范大人研究战事,知元昊集合兵力围了镇远军,而白豹城空虚,此城在延、庆二州之间,若占此城,对延庆合兵极为有利。”展昭正色道:“韩大人此计,可见是经一番深思熟虑,任兄莫要轻视才好。”
“我哪敢啊,有你这么个好贤弟在旁唠叨。”任福瞪了展昭一眼,饮了口酒,说着起身道:“好了,不喝太多,免得误了正事。贤弟放心,为兄定打个漂亮战与你看,怎么也不能让党项那群秃贼看扁了!”
“这就是了。”展昭莞尔。
过了两日,军中传来任福率诸将乔装夜袭,大破白豹城的消息,众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又闻任福几乎将白豹城移为平地,那些藏匿土窖中的党项人都被烧了个干净,皆拍手称快。展昭自然高兴,只是听闻白豹城血流漂杵却也惊心,任兄他果然报了三川砦之仇,只是展昭竟无法像其他将士那般欢饮畅笑。
“怎么闷闷不乐?”范仲淹走到展昭身边:“莫不是在感叹冤冤相报吧?”与展昭相处许久,深知他生性仁善,听到如此消息,他岂会不动恻隐之心。
“虽是贼寇先屠杀我大宋百姓……”展昭望了望天,还欲往下说,便被范仲淹打断。
“春秋无义战,更何况是贼寇无礼在先。”范仲淹拍拍展昭的肩:“任将军此举虽过了些……却也无可厚非。展护卫,带兵切忌妇人之仁啊。”
“展昭记下了。”展昭颔首,望向范仲淹,见他眼中亦有一丝不忍之色,于是苦笑道:“范大人这番话只是在说服展昭吗?”
范仲淹愣了愣,御猫果真是个查案的行家,自己的一丝心绪都被他洞察了去,于是敲敲他的额头:“你倒厉害得很。且不说这个,圣上下旨命鄜延路留守,可不是说就能清闲了。”
“展某可不敢偷懒,范大人有何主意?”展昭忍不住笑道。
“鄜州判官种世衡建议兴建青涧城,老夫觉得甚好,今晚来我帐中,你我商议一下。”范仲淹似有所思。
“是。”展昭应道,抑郁之情去半,正是壮士志在挽天河,一洗沙场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