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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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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帷帽从得胜楼出来,顾令仪走得很快,匆匆上了马车。
坐在车厢里,顾令仪迟迟没有把帷帽摘下来,明明方才是她打了江玄清一巴掌,她却仿佛觉得自己的脸皮在火辣辣地疼。
从大堂角落走出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她知道这些人都在暗地里看她,暗中猜测她是哪家的小姐。
等她走了之后,这些人怕是不会压着音量,而是大肆讨论起来。
顾令仪微微发颤,被质疑、被当众退亲的愤怒与羞耻包裹着她。即使独自坐在车里,她好像也需要这一顶帷帽遮挡住她。
帷帽本是为了今日的日头准备的,一大早顾令仪瞧见太阳从外面的云层中升起,便知今日是个大晴天,谚语有云“日头𨂝云障,晒杀老和尚”。
与江玄清相约这日天气和美,顾令仪还为此高兴了一会儿。
此刻顾令仪却在想,为什么今日不下大雨呢?
她记得虞姜被宗家退亲那日就下了很大的雨,虞姜跑来找她,头脸都湿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当时顾令仪抱着她,感受到虞姜的颤抖与呜咽,一时之间竟比虞姜还要伤心。
但顾令仪自己被退亲这日,竟是一个这样好的艳阳天,日头烈得感觉眼泪若是流得不够多,还没淌到下巴就要被晒干了。
在心里骂完此刻的好天气,顾令仪随即有些后悔,她怎么就只打了江玄清一巴掌?怎么没多来两下?
她未曾想过,江玄清竟是这样一个懦夫,若是想退亲直说便是,倘若受不了她,直说他不喜她的性情,扯什么兄妹之情?
她顾令仪难不成缺哥哥吗?他江玄清当哥哥能当得过顾鸣玉吗?
一波又一波的愤怒袭来,熊熊怒火占了上风,将那份羞耻感牢牢压住。
被退亲丢人?有什么可丢人的?
她又没做错什么,一没偷二没抢,一桩婚事不成罢了!
心下松快些,顾令仪抬手掀开车帘,马车正驶过棋盘街。
卖绣品配饰、文房古玩、糕点小吃,花卉植物的通通都有,夏季烈日之下,摊贩们各自出招。
大抵最有人脉实力的占了最好的位置,屋檐树荫,牌楼阴影,占下一席清凉。
次等的就搭个简陋的凉棚或支起伞盖遮阳,最不济也戴着斗笠,稍稍遮掩一二。
马车拐弯,一眼晃过个在边角处摆摊卖瓷器的年轻姑娘,顾令仪正要放下车帘的手顿了顿。
那女子摆摊的位置极不好,满条街的日头仿佛她要占住三分,而且她没有凉棚、伞盖,甚至没有斗笠。
顾令仪没再多犹豫,吩咐车夫停了车。
她将头顶上的帷帽取下,交到闰成手里,对她说:“你将这个送给方才路过卖瓷器的摊贩,午间没什么客人,遮挡面容也不影响什么。”
闰成回来得很快,还带着一个小尾巴。隔着车帘,卖瓷器女子脸晒得又灼又痛,举起手中的帷帽,磕磕巴巴地道谢:“我父亲这两日病了,今日我代他出摊,没什么经验,多谢小姐……”
就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撩车帘,露出仿佛比今天日头更夺目的眉眼,卖瓷器女子听见车里的小姐说:“无事,只是觉得比起我,你此刻应当更需要罢了。”
闰成上了车,马车继续往前走。
顾令仪坐在车中,想起方才那女子感激的笑容,她忍不住也勾了勾唇角。
果然,帷帽遮什么羞?用来遮阳才是。
***
一回顾府,顾令仪就去了栖春堂,将今日之事告知了母亲,王氏听完牙都咬紧了,只说:“既然这种话都说出口,那是断无转圜之地,你回去歇着吧,退亲后续我和你父亲处理就是。”
等顾令仪出了栖春堂,王氏大发脾气,摔了一套杯盏,对着江家上下好一顿骂,骂到最后她彻底冷了神色。
“全都城好儿郎这样多,他江玄清以为他是谁?李嬷嬷,明日你回一趟王家,去找我二嫂,思韵亲事前两日才定下,二嫂那里都城适婚儿郎的名册应当最全……”
双方皆是心意已决,退婚的流程走得飞快。
退帖一下,庚帖、聘书收回,双方的信物交换回来,从此便是男婚女嫁,再无瓜葛。
宋氏收回自家十几年前送出去的玉佩,满脸喜洋洋地同儿子道:“这婚事退了,你可有考虑过何时和你表妹定亲?”
宋氏这两日思来想去,还是最满意宋幼昭,宋家败落,全靠宋氏这个已经出嫁的姑母补贴,宋幼昭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
纵然儿子娶一个高门之女对前程有益,但翅膀太硬,飞得太高,宋氏的日子却不一定好过。
儿媳既有门楣,再得了儿子的心,自己这个母亲说的话还有谁听呢?
江玄清觉得母亲仿佛活在梦中,他眉头皱得快打结:“我不会和表妹定亲的,母亲还是给表妹快些找户好人家,我与她没有半分可能。”
宋氏有些遗憾:“你若实在与你表妹合不来,那看看其他家也可以。”
江玄清再次回绝:“不劳母亲忧心,我这两年要专心公务,不考虑亲事。”
“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
“此事我与父亲说过,父亲已首肯,母亲若是有意见,先与父亲说吧。”说完江玄清不等宋氏继续开口,便转身离去。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本想在书房中看一会儿书,书页却迟迟未翻动。
没有高兴,没有解脱,也没什么沮丧。
只是空落落的,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这也正常,毕竟顾令仪不是别人,少时相识,又因一纸婚约在一起许久。
他起身打开了放在案上的食盒,还剩孤零零三块藤萝饼,夏日天热,下面放了块冰镇着。
前日他在得胜楼门口坐了太久,等他回去的时候,那一碟藤萝饼被崔熠吃得只剩三块,崔熠竟这般爱吃藤萝饼。
大概崔熠不知道这饼是顾令仪特地给他准备的,所以只顾着自己的喜好吃,江玄清也不好怪罪,只打包带走了最后三块饼。
此时,江玄清拿起一块吃起来,大概是冰块的水汽影响,酥脆的饼皮变得有些绵软,风味差了些,但江玄清还是很喜欢。
一口咽下,唇齿留香,江玄清告诉自己,没事的,过几日就会好起来了。
江玄清慢吞吞吃完了三块饼,刚擦干净手,就听见小厮来通传:“公子,外面顾家大公子来找你。”
***
天色彻底黑下来,顾鸣玉才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回了府,快到自己的院子脚步才稍稍放慢。
“明日还需早些起,这般早出晚归几日就不会被皎皎撞见。”心中这般想着,却在小院门口瞧见了想躲的人,顾鸣玉暗道不好。
他将头再侧过去一点,惊讶道:“皎皎是有什么事?我看今天实在太晚了,明日有时间再说吧。”
顾令仪可不是好糊弄的,她跨过门槛,往前再走几步,提高手中的灯笼。
昏黄的光映在兄长的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如此一来,鼻梁上的青紫越发刺眼,顾令仪声音抬高,不可置信道:“他竟然打你了?”
顾令仪傍晚吃完饭,便来兄长院中打算托他给自己找本书,谁知人竟不在,问过小厮也是支支吾吾的,顾令仪便知有鬼。
“三姑娘,你别为难奴才了,公子不让告诉你。”小厮讨饶道。
兄长做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如此一来此事定与她有关,又在这个节骨眼,答案显而易见。
顾鸣玉摇头,虽然他如今很是厌恶江玄清,但也不至于把黑锅砸他身上,不好意思道:“打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磕到的。”
顾鸣玉生得人高马大,芝兰玉树的,却是个没习过武,没打过架的,第一次出手难免有些意外。
顾令仪没问江玄清被打得如何,就兄长这三脚猫的功夫,江玄清还能被打死不成?
没打死就是没事,有什么可问的。
顾令仪吩咐岁余去她院里拿药,拽着顾鸣玉的袖摆就往里走,等药粉拿到,顾令仪亲手给顾鸣玉上药。细细瞧过一番,除了鼻子,手也青了。
“前些日子我还在瞧见兄长在读鬼谷子,那书上明晃晃写着‘言其有利者,从其所长也’,兄长是一点没往心里去,你若是替我气得慌,大不了见到他就骂他,和他动什么手?”
顾令仪此人,聪慧有余,而动手能力不足,下手没轻没重的,经过妹妹这么一治疗,顾鸣玉疼得龇牙咧嘴,感觉好像伤得更重了。
顾鸣玉疼,但他不敢吭声。
一时之间,只听见灯芯轻微的炸响声,以及一句轻缓的“哥哥,谢谢”。
顾鸣玉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疼了,恨不得再去揍江玄清一顿,皎皎处处都好,若是说退亲,也是她看不上旁人,由得他江玄清挑三拣四?
这两日,纵使她不说,顾鸣玉也能看出她的失落,他试图哄她:“夏日里晚上才清凉些,我们去后园,还和从前一样,我帮你推秋千。”
顾令仪本觉得大晚上麻烦,但兄长坚持,那她就陪他玩吧。
檐角都挂上了灯笼,秋千得了力,活了起来:“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推的,皎皎你一直闭着眼睛,等到秋千到最高点才肯睁开,说这样好像抱住了天上的星星,后面我学业忙起来,才让江玄清那小子钻了空,没想到他半点不珍惜。以后你的秋千还是哥哥来推,谁来也不让了。”
顾鸣玉稳稳地向前一送力,秋千发出“呼呼”的风声,顾令仪闭上眼睛,面上还带着笑意。
失重感传来,顾令仪却一点也不慌乱,因为她知道顾鸣玉在后面会托住她。
秋千越摆越高,手中的绳索绷得极紧,顾令仪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夜幕低垂,星河欲流,好像抬抬手便能摘到星星。
自江玄清说退亲到现在,顾令仪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此时此刻,顾令仪“哇呜”一声哭起来,眼泪漱漱地往下落。
顾鸣玉顿时慌了,顾令仪实在很少哭,他稳住秋千,手忙脚乱:“好了,别哭别哭,明日我再去揍……”
哭声一下顿住,顾鸣玉头皮一紧,连忙改口:“明日我再去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