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春》识人于微

1、大吵架家

　　阳春三月，多少有点儿倒春寒。

　　孟菲在一个春日的午后突然被自己手机的振动音吵醒了，手机机身与木质床头柜反复摩擦着发出嗡嗡声。

　　“啧，烦不烦啊。”她无奈睁开了眼，人脸识别差点儿因为眼睛只掀开了一条缝而识别失败。

　　皱眉一看，原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炸开了锅。

　　看着群名，她长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家都有这么一个群，多少有点儿缺啥补啥的意思在。

　　“让我来看看这群小老头、小老太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吧。”她利落地点了一下聊天界面上的“查看以上99+条消息”。

　　嚯！这一看不得了，一群年过五十的大老爷们儿，在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家族群里正自吹自擂自己当年有多么厉害，也就现在不是冬天，不然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都得避其锋芒。

　　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孟菲的老舅发来的语音，这无疑也是群聊升至沸点的导火索。

　　——“孟菲啊，你现在可是出息了，听说在外面都有了大房子，可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农村人了，逢年过节都不肯回来一趟，怕是魂儿都掉到钱眼儿里去咯。”

　　如果语音能加波浪号的话，那这句话的尾音上倒显得很俏皮。

　　孟菲无奈翻了个白眼，这群人一天天和黄皮子讨封似的，怕是再过个几百年都修炼不出菩萨心肠。

　　她为什么不回去？是她不想吗？

　　当然了，她的确也不太想。

　　但话说回来，哪个年轻人愿意听人整天问自己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介绍的对象质量还不如地里新出的韭菜，不知道是收了几箱白酒换来的结果。

　　可这么一腔陈词滥调怎么会引发这么激烈的一场讨论？

　　孟菲带着疑问点开了老舅的下一条语音：“不过呢，谁知道你那钱是怎么挣来的，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本本分分上班的哪来那么些钱，该不是在外面傍上大款了吧……”

　　听到这儿，孟菲一下子将其截断，不出意外后面接着的大概是一段猖狂的淫/笑。

　　她不想听，怕污了耳朵，她本来就是油耳。

　　“脏东西配上老东西，倒是恰如其分。”

　　她索性不再去看下文，只把“傍大款”这一条语音顶了上去，写道：“那怎么可能呢？出卖色相还得指着你啊。”

　　这条消息一出来，全场都安静了，用小学作文里的话就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孟菲微一挑眉：“没意思。”遂把手机扔了下来，准备拉上被子继续睡。

　　可她老舅那边心态可就没这么好了，兴冲冲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的“圣旨”被批阅了，很高兴。

　　但这高兴劲儿也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水花在他脑袋里面炸开：“这个小王八蛋******”

　　然而群里没人敢理他，要么不想惹是非，要么嫌他太丢人。

　　都说“与有荣焉”，而事实上，羞辱大家也是共担的。

　　孟菲这头开了免打扰之后安静得连根头发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哪怕周杰伦来了都得沉声静气地唱出那句：你要我说多难堪……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我没有这种天分，包容你也接受他……

　　可听着听着，手机竟然真的响了起来。

　　孟菲“哎呀”一声，一脚将被子角踢了出去：“烦死了。”

　　她在此刻共情了孙悟空——紧箍咒大概也是一边喊着你要平心静气，一边在你耳边大声歌唱“妈咪妈咪哄”。

　　然而手机铃声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现下已经唱到了“不用担心得太多，我会一直好好过”。

　　她听进去了，也衷心希望手机那头的人也能听进去——离她的生活远一点！

　　小时候，乡愁是一张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乡愁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场大大的霸凌，人在这头，谣言在那头。

　　孟菲长叹出一口气：“唉，我对不起余光中老先生，在和平年代把他的诗用在了战火纷飞的社交群里。”

　　她终是忍不住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自己亲姐孟芳的声音传来：“我跟你说！”

　　孟菲听见这四个字儿就头疼，苍蝇搓脸了半天，认命道：“……你说。”

　　“那个老登竟然敢这么说你，他还敢骂你是白眼狼，你知道吗？”

　　孟菲：“……”

　　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你别怕，看我为你舌战群登。”孟芳简直拿出了英勇就义的劲头。

　　孟菲顿觉不妙，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全息屏幕，上面是孟芳画着京剧红脸，拿着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即将砍人的画面：“欸，别别别，不用不用不用。”

　　她急得直摆手，可惜对面看不见，她又补充道：“咱请个律师为咱们辩护不好吗？”

　　“哦，也对，不过……你真要告啊？”孟芳的火气一下子偃旗息鼓。

　　“不然呢？纵着他污蔑我？”孟菲耸了耸肩，听出了对面语气的犹豫不决，“我这也是为了他好，俗话说得好，‘惯子如杀子’，当然了，我不是咱姥姥，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祸从口出，他今天得罪的是我，我如果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以后他随便去嘴别人，那可就不一定是什么结果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无所谓，那你和赵惠她们的关系可咋办？”

　　乍一听到自己表姐的名字，孟菲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们是她们，老舅是老舅，我本身也没把她们当成一体。”

　　“你想得太简单了，万一呢，那毕竟是人家爸爸。”

　　“是你想得太复杂了，要是一家人都拎不清，那有什么必要拖泥带水？直接一起摘出去不就行了。”

　　“啊？这么狠？”孟芳倒吸一口凉气。

　　孟菲无奈捂额：“我亲爱的姐姐，你现在能不能清醒一点？是别人先来冒犯我，我这是正当防卫。”

　　“哦，也对，那你——”

　　孟菲忙把话截断了：“你别那你这你的了，我自己有数，你好好休息，不该动怒。”

　　姐姐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孟菲不想她为这些污糟事儿费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孟芳还是把话说完了：“那你可别自己挺着，有事儿就说啊。”

　　“嗯……”孟菲答得有些别扭，说了句拜拜就把电话挂了。

　　挂断电话之后，世界终于一片清净。

　　孟菲欣慰地伸了个懒腰，打算美美地躺下玩会儿手机，正当她躺到一半的时候，安静的手机又不安静了：“你要我说多难堪……”

　　“……”

　　这个世界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在挑衅她。

　　孟菲看向手机来电界面，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儿——经纪人。

　　看见这三个字儿的那一刻就开始焦虑了，仿佛有一座五指山压了下来。

　　她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接了起来：“喂？”

　　“下午好啊，午后的阳光是多么和煦，这才是欣欣向荣的气象。”经纪人李哥悠悠然道出了自己的三行诗。

　　孟菲感觉看到了他坐在咖啡店沐浴着暖阳，并且面前巴洛克风格的小圆桌前放了杯冰美式和芋泥蛋糕的画面。

　　她撇头看向自己窗帘没拉上的那条缝，一束精光顿时照进了她眸底，刺得她一下子就闭上了眼。

　　“……”

　　故意的，这个世界一定是故意的，要不然明明同样的景色，分给她的怎么只剩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

　　“有事儿说事儿。”

　　“唉，你说你这人多煞风景，不都说艺术家有文艺气息吗，你的呢，是被狗吃了吗？”李哥叮咣把茶匙往盘子上一扔。

　　“别什么事儿都怪到狗身上，上次听别人这么说还是天狗食月。”孟菲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到了月亮上，恍然发现，她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星星了。

　　“你既然这么心疼狗，那能不能多画几幅画挣点儿钱，然后让我这条老狗从你碗里扒拉点儿食儿吃啊。”

　　说是老狗，实际上李哥也就三十出头，还没到不能考公的年纪，因而这波倚老卖老实在是无效。

　　“不好意思，你不是狗，而且我这个人极为恶劣，既不尊老也不爱幼，对同龄人呢，更是白眼一翻，想跟我抢食儿，你先掂量掂量自己那三斤二两的骨头架子能不能扛得住。”

　　李哥听着这番“自知之明”坐直了身子：“恶劣！极为恶劣！”

　　他真是不明白这人这个性格是怎么在这个满是人情世故的社会里存活下来的，而且活得还不赖，年纪轻轻就成了文艺圈儿小有名气的画家，赚得不说盆满钵满，也是吃喝不愁了。

　　该不会大家就是看上了她那张脸吧？

　　李哥歪嘴一想，不是没可能，这人整个儿一狐狸精长相，能红。

　　这年头又流行人设风，什么标签儿往上一加：齐活儿！

　　不过他也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最近这个月才接手了这位姑奶奶，对她为人如何还不能加以判断。

　　孟菲见对面半天不说话，趁着气口派了个活儿下去：“欸，对了，我要打个官司。”

　　“什么！”李哥一口冰美式喷出来，全部溅在了自己最新款的裤子上，“你又要打官司？！”

　　他都来不及擦裤子，一门心思全在这个烫手山芋上。

　　“很意外吗？”孟菲听着那边的动静笑了出来，“我以为你都接受了来着，我和盛铭的维权官司进展如何啊？他们什么时候才肯和我道歉？”

　　李哥一下子被这几个问题砸晕了，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不配被人喊声“李哥”，就小李，小李就行。

　　“姑奶奶，和AI维权难度多大啊，而且对面还是‘大’公司……”小李格外强调了下“大”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