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无诡》魏公子无忌

37、临淄6

　　这晚齐王在宫中设宴，接待三晋使节。
　　中行无诡连月来已随田单出席过不少筵席，深感贵族只知自己享乐，丝毫不顾民间疾苦。齐人好空谈，每逢此时便唇枪舌剑一番，所涉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内政外交，无所不及。中行无诡初时听来甚有趣味，听得多了却发现都言之无物，与现实全不相符，不过就是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还不如田单减免一条税赋来的实在。然而田单往往借宴会来笼络人心疏通关节，中行无诡身为门客，再厌烦也得在一旁作陪。好在今日有魏无忌出席，应该不至太过无趣。
　　魏无忌是客，三晋来使中身份最尊，因此坐在首席，其下是赵、韩使节及齐国诸大夫。田单陪在末座，正对魏无忌，中行无诡自是坐在他配席之中。他知道日间太过关注魏无忌，怕再引起田单怀疑，此时目光不敢过多停留，只隐约看见他身后坐有十来个舍人。
　　齐王日间与魏无忌交谈，对他甚是喜欢，待酒过三巡向他问道：“听闻公子善养士，可有此事？”
　　魏无忌答道：“我确是仰慕天下名士，但善之一字却万万不敢当。当今天下能令士人归心的恐怕非平原君莫属了。”其实平原君现下声势尚不及田文当年，只是齐人憎恶田文，他故意回避了。
　　田单笑道：“公子何必过谦。我听闻公子门下食客过千，有不少能人。”
　　魏无忌尚未回答，齐王先插口道：“哦？真有此事？寡人却不知道。”他似是对着魏无忌说话，眼睛却冷冷盯着田单。田单与他眼神一触，觉得心里凉凉的，知道自己一时口快露了锋芒，连忙补充道：“我是适才与公子门客闲聊时知道的。”齐王冷冷哼了一声，状似不屑。
　　魏无忌将他二人情态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白，正想答话，赵使却又抢先道：“魏公子固然大才，却仍是太过年轻。胜公子门下已有舍人三千。”魏无忌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只听一个齐国大夫问道：“我听说胜公子形容佚丽，却不知与魏公子相比又是如何？”中行无诡乍听这一问但觉无比刺耳，循声望去，那人却是知道的，出了名的只好风月不问政事，因是齐王姻亲无人敢去指谪。但这一句问得不合时宜之至，魏无忌手下门客都已对他怒目而视。魏无忌虽然没有动怒，也敛了笑容淡淡道：“我怎能与胜公子相提并论！”
　　齐王仿佛未觉出魏无忌神情异样，竟又道：“公子风采已是如此动人，若平原君果然更胜一筹，真令寡人神往不已！”
　　田单听他们越说越不象话，面上神色比魏无忌更难看，唯恐再有更不堪的话语，截断道：“据传卫国名剑士姬常新近投入公子门下。我对姬先生仰慕已久，不知是否有幸结识？”他急于扯开话题，却也顾不得齐王冷眼了。
　　魏无忌果然神色见缓，指着身后一名轩昂汉子道：“这位便是姬常先生。姬先生剑法无双，愿入我门下实是无忌大幸。”那姬常约莫三十出头，闻言只略一欠身，眉宇间尽是傲气。
　　齐王打量姬常一番，笑道：“果然壮士。却不知与我齐国男儿相较又是如何？”
　　底下一名大夫应声道：“臣有门客巨容，精通剑法，愿向姬先生讨教，以助酒兴。”
　　齐王转问魏无忌道：“公子意下如何？”他这般说，自是应允了那大夫所请。
　　魏无忌推托不得，向姬常叮嘱两句，姬常便跃入场中。席间空地原是为歌舞所用，用来比武是绰绰有余。巨容也下了场，他身材魁伟肌肉强健，虽然是中行无诡手下败将，剑术造诣已是不凡。然而中行无诡看姬常神情架势，知道巨容必然不敌。
　　果然巨容在姬常手下走了不过十数招，便已弃剑投降。又有人遣门客下场，仍告败北。中行无诡看姬常剑势，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端的是攻多守少。他攻势凌厉，别人招架已是不易，确实无需兼顾防守。难怪一身傲气，只因手下极硬。
　　他心中还在回味姬常招数，忽听田单唤道：“中行，你去。”他一愕抬头，只见齐人大多望向他这边，齐王面色已是十分阴沉。他在齐国多次比剑未尝败绩，权贵都知他厉害，此时竟然寄望于他。他心里一沉，这岂非逼他与魏无忌对敌！不由转头去看魏无忌，只见他与身后舍人一样拿了一副探究的神情望他，顿时醒觉田单还在看他，连忙起身答道：“是！”提了剑落场。
　　姬常连败两人面上骄色更甚，见又有人应战也不在意，随手一礼笑道：“请进招。”竟连姓名也不问了。
　　中行无诡却不敢失礼，作了一揖道：“相国门下中行无诡，请先生指教。”摆开架势却不进攻。
　　姬常等了半晌，不见中行无诡出手，不耐道：“怎么？不想打么？”
　　中行无诡恭敬答道：“先生是客，又连战两场，理当由先生先进招。”他心胸磊落，不愿占人便宜。
　　姬常笑道：“我先前未使全力，你无需顾忌。”
　　中行无诡揣度他总是不愿先出手的，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便点头道：“好，先生小心了。”抬手一剑刺了出去。他这一剑去势甚慢，取的还是姬常身旁空处。姬常初时还道他耍什么花招，眼见那一剑去势将尽了，才突地明白过来。中行无诡其实仍然不愿占先，但这一剑刺出便是他出手了，姬常必得要应对。虽然此招无处着落，如何应对却是姬常的事了，到时他便可以让招。姬常想通此点，不由笑道：“有趣！”一振手中长剑刺了出去，并不留手。
　　中行无诡见目的达成，回剑自卫。他知道姬常攻势甚猛，不敢轻忽全神应对，让了三招方始寻机出手。然而他失了先机，一时之间落在下风难以扳回。中行无诡剑术早在五年前已有小成，其后在战场上历练，无论剑技还是反应都有大幅提升，只因身在军中才声名不显，实力绝不输于任何剑术名家。姬常攻势虽猛，怎比战场上八方受敌，因此他虽落下风仍是游刃有余。
　　缠斗了一会儿，中行无诡渐渐摸透了他剑路，趁隙回攻两剑。姬常从不曾遇上这样有韧劲的对手，早已心惊，他本不善防守，中行无诡那两剑速度奇快角度刁钻，顿时把他逼退两步。他心知要糟，果然对方如影随形地逼上来，他再也维持不住攻势。他新入魏无忌门下，急于显示自己，此时被一个无名剑士逼住面上十分难堪，竟改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一味抢攻不再防守。两人实力本就相差不远，中行无诡登时又落了下风。然而此时已不像是比试，而是性命之搏了。
　　田单瞧出不对，起身高呼道：“住手！”中行无诡本就不愿打斗，闻声急忙跳开，正想施礼说话，哪知姬常却不停手，仍攻上前来。中行无诡一惊，忙拿剑柄去撞他肩头。他反应慢了，即使能撞开也终要受伤。姬常正喜得手，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酒爵，正打在他拇指上，是以这一剑只划开中行无诡衣袖，便脱手飞去。
　　中行无诡看那酒爵飞来的时机方位，知道殿上只有一人有此本领，改撞为推挡开了姬常。刚才虽然惊险，所幸二人都未受伤。他默默向魏无忌行了一礼，退回自己座位。魏无忌略一点头，向姬常道：“姬先生，胜败乃兵家常事，莫要太过执著了。”姬常面露愧色，拾了剑匆匆退了回去。
　　魏无忌却不坐下，待侍女送来新的酒爵，向齐王举杯道：“大王，我门客有失礼之处，我以此杯向大王赔礼。”说罢一饮而尽。
　　齐王吐了口气，道：“公子不必多礼。寡人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不过比剑终是凶险，我们还是另寻花样作乐吧。”
　　先前那大夫起身道：“大王，我听说魏公子善作剑舞，不知我们是否有幸……”
　　他话未说完，中行无诡已按捺不住，跳起来怒喝道：“住口！”他明知此时发话定招田单疑心，然而有人在他眼前侮辱魏无忌，他又怎能无动于衷！
　　他这一声确是突兀，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半晌，魏无忌门客才醒悟过来齐齐向那大夫喝骂。中行无诡此举显然是多管闲事，此时站在原地十分尴尬。魏无忌看出他窘迫，挥手止住自己门客向齐王冷冷道：“这就是齐国的待客之道么？领教了。”不再多说，一拂衣袖大步走出殿外。田单见齐王仍是莫名其妙，连忙告了罪追出去。中行无诡顾不得别人眼光，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