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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为死者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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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毒了松阳两个多月的烈日近日突然没了踪影,灰白的云层厚厚笼罩在天空,天边墨色翻腾,偶有细小亮光闪过,很快又隐去踪迹,无处寻找。
“公子,是出什么意外了吗?”清扬一走进来就看到李扶摇眉间凝结的愁绪,她心下一惊,以为是计划出了纰漏。
“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可她的情绪却不高。
“那您这是……”清扬试探着问,“因为石大娘?”
李扶摇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这算不算是亲手将石麦苗推入死局:“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
“公子,这是她们祖孙自己的选择!”清扬并未立时察觉到李扶摇的心思,只想起了死在杖刑下的石麦苗,心下也有些不忍,其实这案子一开始就可以递交给刑部,以卢世隽的固执,定然会一力主张彻查,还井家村一个公道并不难,只是未必能把长安侯牵扯进来。告御状这条路最难走,谢承平要付出的代价才最大。
清扬闻言沉默,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公子,只是石大娘自己的选择,也许那百七十九条人命让她觉得,报仇比公道更重要……”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们心里清楚,石麦苗选择告御状除了报仇还有另一层原因——偿还李扶摇的恩情。当年井家村收留之恩她们还不了了,如今李扶摇活命大恩却是要结草衔环,以命相酬。
早在潘家祖孙选择这个法子,踏上去长安的路时就注定今日结局,可李扶摇的心情依旧沉重,她有些不确定地想,是不是几个月前的灵州之行是她错了,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同她们祖孙分析这里面的利弊,人生不是只有报仇这一件事的,井家村的案子,就算没有她们她也能想办法公诸天下。
“清扬,石大娘的遗骸叫人好生收着,多放些冰块,等巧娘出来让她亲自护送祖母遗体回平州,之前巧娘不是说想来江南看看吗,等平州事了,就安排她去苏州,还有,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让人去井家冢好生祭拜一番,半年未曾祭扫,想必坟茔上的杂草又长出来了!”
“公子放心,属下会安排好的!”清扬喉咙发涩,她听到李扶摇絮絮叨叨的吩咐,便知道她是在自责。
“嗯!”李扶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的矮松出神,背影萧索。
“我好像辜负你教导了……”喃喃细语似风过无痕。
清扬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然,只能悄悄退下,红着眼眶去了药房:“清霜,公子的药备好了吗?”
清霜坐在角落,盯着手上开着黄色小花的新鲜草药出神,眉宇间是散不开的愁绪,听到清扬问话,她顿了下才回答:“备下了!”
“公子她……”
清霜知道清扬要问什么,又看了眼黄色小花的位置:“没事的,有我在呢!”
“那就好!”清扬用手背快速抹去脸上的湿意,指着黄色小花问,“这是新找回来的药吗,从前怎么没见过!”
清霜看向她,嘴角嗫嚅两下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人之所有者,血与气尔,肺为气海,气为人根,气行则血行,气止则血止。
大火起来之时,李扶摇并没有第一时间逃跑,在火海中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浓烟早就呛入肺腑,不死都是万幸!逃出生天之后她一度无法发声,呼吸略急促些便会剧烈咳嗽,偶尔吐出来的痰里还带有浅浅的粉色,后来又混在乞丐堆里等秦松,一直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
“图南,快走!”高壮些的男孩推搡着另外一个矮小男孩,使劲把他往狗洞里塞。
“千山!千山!”矮小男孩挣扎着要拉他一起走,但是狗洞太小。
画面一转,矮小男孩用茶水打湿了帕子,捂着嘴往正院书房走。
“爹爹,爹爹!”
“图南,你带着千山走,去找你师兄!”男孩的爹爹似有所感,只看着外面滔天的火光落下泪来,“爹爹走不了!”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坚定的誓言实在有些久远了,李扶摇眼前的画面不断变换,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最终场景定格在一个避暑的凉亭里,清瘦的背影,身姿依旧挺拔,他耐心教导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团子:“图南,你记住,但凡是和人命牵扯上的事情就没有小事!”
“爹爹……”低声的呢喃在静谧的房间里显的格外清晰,清霜收针的动作一滞,随即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离开。
“怎么样?”秦松这几日一直焦躁不安,越临近中元节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往年这个时候,李扶摇只情绪有些低落,今年不止何故竟如此严重,昨夜好端端的吃着饭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服了药后又起了高烧。他怕耽误清霜救治不敢跟进里屋,只能在外面干等着,坐立难安。
清霜眼底的青色十分明显,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庆幸:“高热退了。”好在退了,高热最伤肺腑,她哪里承受的住!
短短四个字神奇地将众人安抚住。秦松屏住的呼吸恢复,他无力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劫后余生:“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端着铜盆出来的清扬刚好听到秦松的感慨,鼻头一酸,又怕被人看见,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去,等行至无人处了,才捂着嘴,哭得浑身颤抖。
“擦擦吧!”身旁突然递出一方淡青色的帕子,是鹿鸣,“眼睛哭肿了,又叫公子担心!”
“我知道……”清扬捏着帕子无助地蹲在地上,哭得有些崩溃,“可是公子她……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承受这些!”
分明是潘家祖孙自己选择的路,她们问心无愧再无牵念,可李扶摇却画地为牢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鹿鸣也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镇定,他从七岁时就跟在她身边了,两人一起吃药,一起吃饭,一起长大,最开始那两年,连睡觉都守在她身边,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抱负,也比任何人都晓得她的遗憾。鹿鸣将有些颤抖的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压下喉中的哽咽:“师父曾问公子如何看待死亡,公子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看公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只是身子弱些,没关系的!”
对,没关系的!鹿鸣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好遗憾的,活着就好。清扬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只是心疼,因为心疼,所以总想她再圆满一点,多圆满一点。呜呜噎噎地哭了会儿,清扬自己站起来,用鹿鸣递给她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泪:“公子怕是要醒了,我先回去看看!”
鹿鸣不再说话,只看着清扬背影发愣。
权敬忠和刘欢一路舟车劳顿,总算是看到了平州府沧桑古老的城墙。可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两人面面相觑,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不知该作何表情。按理说旨意会比他们先到平州,但平州刺史却未曾在城门口迎接,莫不是那刺史对圣上有不臣之心?
“刘大人,看来你我要等上一等了!”到了平州城外,两人在路上建立起来的短暂友谊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切凭权大人做主,只是在下形容狼狈,不好亵渎了圣旨,这宣旨之事,怕是要您代劳了!”刘欢笑着退下,权敬忠是正使,由他宣读圣旨合情合理,只是看这情形平州此事未必真心配合。
“职责所在!”权敬忠盯着刘欢的背影,微微蹙眉。
“大人,这刘侍郎分明是看平州情况不明,当起了缩头乌龟!”同权敬忠一块儿来的仵作有些愤愤不平。
权敬忠的脸色倒是看不出什么,闻言只瞥了仵作一眼:“那我也躲起来?”
“额……”仵作犹如一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鸡,面色可谓是五彩纷呈。
“驾!”都是千年的狐狸,权敬忠如何不知道刘欢想要黄雀在后的算计,他收回目光,驱马上前,对着守城侍卫朗声告知,“天子圣旨在此,让平州刺史萧良业速来接旨!”
刘欢躲在马车中悄悄观察,他万万没想到权敬忠竟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当众请出圣旨,将了萧良业一军。当众宣读了圣旨,不管井家村之事是否与萧良业有关,他都必须毫无条件地配合,稍有推诿,权敬忠便是立刻将他斩了,也不会有百姓质疑。
“老狐狸!”低声啐了一口,刘欢匆忙换了身衣裳,从马车上下来,与权敬忠一同站在城门外,等前去报信的人回来。
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日子太平,老百姓便有了看热闹的兴致。进城的人也不进,出城的人也不走。将权敬忠等人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就等着听这圣旨里说了什么。权敬忠稳坐马上,余光瞥见围观的百姓越发多了,心中十分满意。
“刺史大人到!”
“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权敬忠看着他诚惶诚恐的态度一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眼底划过一丝趣味,也不言语直接展开明黄的卷轴宣读起来:“平州刺史萧良业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