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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恶者引鉴为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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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不疾不徐。他料定尉迟真金已经到了幽灵谷中,而这两人连同幕后同伙一时半会也跟不上尉迟那匹拔汗那好马,何况某人行路只会比马更快,不会更慢了,是否拖延片刻,也未必会有什么大碍。
他心里打着小九九,貌似跟随实则胁迫一般地策马跟着他的两个俘虏,因为□□坐骑不是尉迟那匹想要将他颠下去的坏心眼马儿,一点也不担心会摔下来,然后被捆起来拐到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卖掉。
诨名叫猴子的人和另外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家伙还是拒绝说出任何与案件相关的情报,狄仁杰也不再开口发问。山中的大王,幽灵的传闻,还有那些进了谷中就再也没了踪迹,却不为任何旁人所知的人,让他心中莫名有了隐约不吉的构想。这最好只是无趣的装神弄鬼。狄仁杰想:如果不是,那事情……不,世上反正也没有什么鬼神,既然知道了只是装神弄鬼,一窝端掉就好了。
狄仁杰这么想着策马驱驰,不久看见前方路边大石上有一道刀痕,应是尉迟行来时沿途留下的印迹。路看来是没错了,这两个人知道路,又与那些大王是何关系?狄仁杰觉得他们只是些没什么本事,空会说些闲话的混混,但若只是些混混,知道这些事情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有些交缠不清的关系——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是个无头案,而且尉迟一定知道些什么,却根本不肯告诉他。
大理寺少卿在马上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两个人完全没注意到,只是交头接耳地说些不想让他听见的话。狄仁杰在不远处注视他们的话语,他看见猴子说:这人留不得。
但打不过呢。另一个人这么说着,突然机警地朝回瞅了一眼,似是发觉了他的注视,再接下来的话就都是背着身的了。狄仁杰是不知道他们这时候又有些什么坏心眼,要毒死自己还是做些更不可见人的勾当,不过他出门前早在驿馆里留下了字条,若是邝照带人来了,只要刺史县令不在中间插手,应该会立刻跟上来。他面前这两位估计是不会相信他的所谓赌注了,不过他知道,不管是与人勾结还是什么,他给予了诱人的赌约,他们不会连尝试的试图都不肯做出。
日至中天,路途不过走了小半。远道奔波来的狄仁杰尚未喊累,那两个人已经喊着腰酸腿痛腹中饥饿,就算打滚撒泼也一定要找地方歇歇,就那么不由分说地找了块露水干掉了的地方一坐,掏出干饼子和咸菜便嚼了起来。狄仁杰确实也觉得有点饿,不过不大好意思也不太敢去问俘虏索要干粮,就只好把前面和尉迟一起跑远路的时候带上的,沙陀忠独家配方,还从来没有吃死过人的疗饥丸子拿出来嚼了一粒,因为剩的不多了又不能真拿来当饭吃,就委委屈屈地把剩下的又塞进兜里,空看着自己的俘虏吃喝,想着晚饭时间估计也得这么度过,实在是有点不太愉快。
休息不到一顿饭工夫,狄仁杰威逼利诱地让两名俘虏再次随他踏上行程。往前走不了多远便入了山谷,道上有新鲜的蹄印,狄仁杰看那马蹄印突然没了,林子里有沙沙的响动,侧头去看,发现尉迟的马儿也朝他看了看,然后不屑地喷了个响鼻。
“哟,倒是匹没人要的好马。”那马一打响鼻,猴子便也发现了,打着自己的坐骑就去试图顺手牵马,而尉迟的马转了半圈,拿屁股对着他们,发出了“你敢再走近一步我就敢尥蹶子”的恐吓。
狄仁杰眼珠转了转,下了马,走上前去顺顺马鬃,看见马耳朵摇来摇去,明显还因为被主人抛下而生着闷气,不过因为认识,也没真踢他。马缰松松地绕在树上,不过马没有就这么跑掉,尉迟离开并没有多久。
狄仁杰还在想着事儿,忽听到身后马蹄声响,有马咴咴地叫着,他一转头,看见两个俘虏连同他那匹马,已经顺着那条山间小路跑了十数丈远。
狄仁杰又好气又好笑,那两人当是以为这匹马也会掀翻他或者给他屁股上来一下,但这可是尉迟真金的马,而他是尉迟真金的……
好吧,下属,手下,干活的。
对手,伙伴,知道对方秘密的人……之一。
他解下缰绳,扳鞍上马,伸手一拍,骏马撒开四蹄,便追了上去。
那两人把马打得极快,身子几乎要颠下来,却还勉强支在马上。狄仁杰简直要惊叹于那样的劣马也能跑得这么快了,他夹紧马腹,急急追赶,追着追着,瞬目之间,面前的人竟然不见了!
狄仁杰一惊之下,勒马停住脚步,不再追上前去。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神鬼幽灵,大致是面前有个狭长的缺口,而朝向自己的这方草木茂盛遮挡视线,而这二人又熟知地形,故而看似不见。但他这样追进去,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埋伏……狄仁杰踟蹰一瞬,突然看见一旁的树上,有尉迟早些时候划下的痕迹。
继续前进还是拨马后退?
尉迟方才为何弃马步行?
狄仁杰迟疑刹那,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尉迟是否已平安到了谷中?自己的行踪怕是已被人所知,但不过一二时辰之间,那两个人是怎么在自己眼皮下面将讯息传达出去的?或者说昨日的钱五……这是一场骗过了他的戏?但钱五的怒火与惶惑又都是真实的,他们说他会害死钱五,那么钱五已经被抓走了,或许……他一时之间,竟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拨马掉转马头,想要以退为进,先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但他的马还没动,已经有人在不远处开口了。
“通天神探大驾光临,竟然未曾远迎,是我等不懂待客之道啊。”
狄仁杰背对声音,他知道如今山上可能也有埋伏,不论纵马前进或退却,都有可能落入圈套,他此刻只能见机行事,但是狄仁杰笑了笑,跳下了马,没有牵起缰绳,只是将亢龙锏慢慢地擎在了手中。
没有马,他不像尉迟真金那般身手矫健,更是不可能逃出这些未露真容的敌人追杀,但是这件事很有趣,当那人喊出通天神探的时候,狄仁杰就知道,这件事情比他想象的更荒唐。
“在下何德何能,竟让这幽灵谷的大王青眼相待。”狄仁杰笑着说。
周遭没有奇怪的声响,应该没有弓弩埋伏,狄仁杰不介意演演戏,不管他是真的进了圈套,还是装作已在彀中。那个猴子和那个谁跑了也就跑了,他不介意有人来试试他的本事。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虚渺得像是幻觉,又似乎是腹语什么的戏法:“但是这么简单就能请到通天神探,看来大理寺少卿也不过是声名在外而已啊。”
“虚名不假。”狄仁杰笑着说,“这既然只是引在下前来之局,早先的赌约可还作数?”
“赌约?”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又说,语气里一点惊讶也没有,估计若不是腹语就是那人对此毫无兴趣,而毫无好奇心的人是做不成大王的。狄仁杰笑着说:“在下曾与大王的两位仆从打了个赌,说起来这赌约本来也是为大王所设,今日不管能不能见面了,在下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这等本事。”
“你已经直说了是为我下的套子,还以为我会乖乖钻进去?”没有现身的人讥嘲地说,“何况,你只身一人,就算加上已在谷中,你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找到的那个胡人,两个人能下什么套子,真以为有人能愚蠢到去与尉迟真金单打独斗?”
有啊有啊,世上那么多蠢人,怕也免不了你一个呢。狄仁杰在态度上稍微轻视了一下对手,学着上司的睥睨之姿,把兵器架在了自己的肩头,哈哈笑着说:“也没有必要单打独斗,我早先的赌约也说过,如果有任何人,或者一大群人,只要能伤到他半分,狄某任凭驱驰,绝无二话。可是这位大王,我等敢孤身前来,阁下却不敢面对尉迟大人呢。”
“尉迟真金已在谷中。”那个声音似乎笑了笑,“你们三番五次地提到幽灵谷,当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是玩弄鬼蜮伎俩的小人藏身的地方,不用眼见也可知晓,是老鼠窝……不,或说是虫子洞也不为过呢。”狄仁杰笑着说,继续用言语激着对方,“像你们这样想要做点大事的人,若没有我相助,说不定被县令发现,派个捕头带上三五个人就灭了,给不了你们半分讨饶的机会。还在犹豫什么呢?”他看了看树梢已经朝西边又晃悠了一小截的太阳,沉下口气,“你既然想做些大事,大概也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与天下为敌的实力吧。否则,你不敢让县令与刺史知道这幽灵谷,又为何传扬出去,引得我等来此?”
真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狄仁杰本想这么说,顾及这时候说不定正有几十张弓弩对着自己,再继续口吐狂言八成就会变成筛子,也就没继续说些更加刺激的话,只是翘着胡子微微一笑,将亢龙锏在自己肩上拍了两下。
其实还……真沉。
如果是刀背的话大概感觉会更加有威慑力吧。
远处的人哂笑了:“要成大事,是拿县令的头祭旗,还是用大理寺卿的人头来得醒目?”
尉迟……已在幽灵谷中。
这句话只是虚张声势。
可是,他必须立刻找到尉迟真金。
狄仁杰突地翻身上马,一手持缰,另一手还拿着亢龙锏,只好姿势不对地搭在马背上,同刻他听见山上传来雷鸣一般声响,似是滚木礌石滚滚而下。这些人知道只有他和尉迟,对付他一二人,肯定不会真的往下扔那么多东西,但骏马听了那声响已经受惊,撒开四蹄飞一般地跑了起来。狄仁杰紧紧抓住了缰绳,刹那间感觉自己似乎在飞,回头一看,是马儿已经跃过小路上的绊马索,再转向前方时,骏马已经越过了那时两人消失的缝隙,小路变宽了,而不远处正是一条漆黑的裂谷。
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他便只有冒险深入……尉迟在谷中,这些人绝伤不了尉迟真金半分,但是尉迟不知道他身后跟着敌人——狄仁杰听见身后不远处似乎也有马蹄声,有人追上了前来,一个人的话,能不能回头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狄仁杰对自己的身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还是得进谷去。
尉迟知道他喜欢做什么,尉迟一直都知道,虽然事后可能会被训斥,但是尉迟知道他会采取的行动,使用的手段,正如他会在出现岔道的时候,拐入那条黑暗的路途。
马蹄声打乱了风的声响。
尉迟真金站在山岩边上,遥遥地朝着来处望了一望。他目力虽然极好,但深入谷中数里,道路曲折,再回望,也无法望出这山谷。
他踏穿了这条狭长的山谷,这是群山中的一条细长的刀痕,除了一些特别的痕迹,似乎只是一条越山而过的近路。只是那些痕迹……有些太过特殊。
尉迟真金转回视线,望向山岩。嶙峋山石为人雕成一张张哭喊的面孔,风声怒号,像是千百人齐声哭泣。所谓的鬼谷,不过是有人将这人为痕迹当成鬼斧神工,将那风声当成冤魂索命……他冷觑那片山壁,这是谁人所为尚不得知,只是在这里雕鬼脸的话,雕上千张万张谁也管不着……但如果谷中真的盘踞了一群强盗,兼之装神弄鬼,这事情就是该他管的了。
马蹄声愈发近了,尉迟听得声音,认出似乎是自己的马,眉头不由皱了一皱。不管是被人当无主物牵走还是怎地,到了近前拦下来就是。他立于峭壁边缘,细细听着谷中风声与蹄音,近至百十丈外,蹄声反而轻了,似是绕了个弯,却深入了山壁一方,尉迟记得来时身在高处,若是一侧山壁上有个裂口,也或许会被他暂且越过,那么,定然是有一条低矮的暗道为他遗漏了。
尉迟真金朝着来时方向,轻盈地几个跃步,便到了马蹄声改换方向之地。岩壁一侧裂开一条细缝,大概能容一人一马的宽度,却是直入山中,其中黑洞洞一片,单凭目力什么也看不见。
这地方再不会有任何光源了。
尉迟不由迟疑刹那,他甚至不知是谁骑走了他的马,如果一人踏进没有光线的地方,发生些什么事情的话……
不,他身上还带着昨日狄仁杰塞给他的那个饼,且纵然没有任何食物,他还是能支撑至少三日。这地方没有能阻碍他行动的磁石或别的奇怪东西,他可以去探查……纵然入夜之前赶不回去,狄仁杰定然会带人寻来此地。
尉迟真金用刀鞘在岩壁上刻下记号,轻捷而悄无声息地闪进了黑暗之中。
山壁还是湿滑的,石壁上有着苔藓丛生,应不至终年毫无光线。尉迟扣着石缝在四周摸了一把,离地四五尺的地方有着石刻的凹槽,似乎是有人偶尔置入火把的痕迹。尉迟沉吟倏尔,心中已有了大概,便跃下了地,在黑暗中疾速地奔跑了起来。
奔跑片刻,前方马蹄声渐渐响得震耳,身后不知何时竟也有了相似的声响。尉迟回望一眼,见远处竟有一丝光照了进来。他加快脚步,因他知若要避免为人包夹,只有追上前面的马,或者停下脚步,先将随后追赶的人放翻,再抢了马匹火把追上前去。
不过这也得这两人都是强盗才行。虽然到这么黑的地方晃悠,说是好人也有点勉强,但总要验明正身,首先就得将盗马贼抓住。尉迟打定主意,加快步子,飞快地赶上了打首的那匹骏马。行得近了,他看见马颈子上绿莹莹的光,那是沙陀向来挂在他的马上,用以走夜路让马不害怕的。他仗着自己步子飞快,斜斜踏上石壁,足尖轻点,纵身坐在了策马之人的身后。
策马之人七扭八歪的,似乎被他吓到了,他一手自后锁住了那人的颈项,一手抓住了缰绳免得大家一起掉下去摔断脖子:“好个盗马的小贼,这是要去哪里?”
“尉迟大人。”那个被他一把攫住的盗马贼委屈地说,“下官是在找大人……啊不,下官是在逃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