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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 可攻锦玉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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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县令听说有个穿三品官服的红发胡人在市里闲逛的时候就立刻派人去通知朗州刺史:有个惹不得的人来了。
主要是不知来者是何居心,但如果是要查些谁都懂的事情,似乎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很多人受了牵连倒大霉而已。他一边派人穿着新衣服去请人来,一边暗暗地祈祷:大理寺卿日理万机大事那么多,这次可千万不要是来捉下官的啊。
所以县令听尉迟真金问出幽灵谷的时候顿时放了心,但瞬间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如果老老实实说啥事儿啊完全不知道,那万一有什么事,就是连治下发生什么都不明白的昏官,对面若是抓了人报上去,丢官都是走了大运,但是如果知道……真不知道啊,知道的话好歹也得装着样子自己去管管啊。
于是胖子县令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希望刺史大人能快点来为自己解围。
可刺史大人也不傻,这种时候肯定得先把所有不太干净的东西都藏起来,然后再说恕罪恕罪有急事绊住了,毕竟来找自己的是县令而不是大理寺来的人。
尉迟真金是不知他打的什么小九九,见问话没有得到爽快的答案,心情就不是很好,将香茅饮端来喝了两口,上下打量了那县令一番,似笑非笑地开口:“县令此语,便是不知情了?”
他这一笑起来,那县令顿时更是寒毛直竖。就算远在朗州,谁不知朝中那个胡人寺卿看着英俊漂亮实则心狠手辣,又看到尉迟一手轻轻摸着刀柄,都快哭出来了:“下官真不知道什么幽灵谷啊。”
尉迟真金看他吓成那样,又听见对方心跳得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不屑地嗤了一声,缓和了语气道:“本座只是为二圣查案而来,听闻那幽灵谷在此地,要弄个水落石出罢了。我大唐光明磊落,难容贼人装神弄鬼,且就算是真鬼,是本座在查,又不是你在查,倒是在怕什么?”
县令想说我在怕你。
尉迟真金这一刻非常好奇:如果自己在这种人面前摘下脑袋来,会不会直接把对方吓死过去。
当然他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在一群人面前透露身分,否则后续的事情太麻烦了,本来有一个沙陀忠无意中知道了还好说,毕竟沙陀勤学好问嘴还很紧,后来有了个狄仁杰,就三天两头弄出点事端,就像在测试他的耐心一样……
尉迟真金想到正在驿馆里呼呼大睡的大理寺少卿,也没露出什么表情来,就是说算了,等我人马来齐了再自己去找,现在本座再去市里闲逛也不许打扰本座。
事后刺史知道了该事的全流程,就恶狠狠地骂县令:你这真是自寻死路。
还好煞星杀神这次没有注意到你。
狄仁杰睡醒的时候也饿了,肚子叫得和擂鼓似的,早过了午间吃饭的时候,尉迟也没叫醒他,就觉得莫名地有些不开心。他坐起来的时候发现官服也被睡得皱皱巴巴的,就默默地换了套衣服,把官服扔在榻上,准备吃饱了再找人稍微熨一下。
他起身的时候伸了个大懒腰,出门转了转,在驿馆里倒也没发现尉迟,想尉迟可能去找了当地官员训话,也不去凑热闹,就悄悄地跑到街市上去了。次要目的是问问路人有没有线索,主要目的是找吃的。
武陵县城不算太小,由西向东走不了几步就到了街市。狄仁杰在路边掏铜钱买了胡饼,还在考虑要不要给上司也带一个,想想等回去的时候再带比较好,毕竟如果带冷饼回去,就算尉迟不计较,也实在有点不太好。
反正穿着便装,当街吃东西该不会被弹劾。
狄仁杰小心地让油不要蹭到胡子上,幸福地嚼着饼,觉得虽然这次案子不但没破,连个端倪都没有,但自己比龙王案后吃宴席时都开心一百倍。
他一边当街吃东西,耳朵却竖着听市井闲谈。这边人说不太好官话,方言土语一串串珠子似的冒出来,狄仁杰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明白在说些什么,可听得认真了,嘴里的滋味也没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没让两害相权已经算是运气不错。比如说上司吧,生得漂亮好看,性情又爽快,虽然有时候凶了点,但只要不是无缘无故的凶,也就不会令人讨厌,可以说满身都是令人喜欢的地方,可偏偏……
好吧,能把自己的胳膊腿儿甚至脑袋摘下来又装回去也不能算是让人讨厌的地方就是了。
狄仁杰坐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石阶上,一边支着只耳朵听人闲谈,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上司的事情。听来听去,也没有和什么幽灵谷之类的地方相关的话题,一时间又觉得无趣,刚买了个饼打算回驿馆去等尉迟,就远远见人群涌动,似是出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人事。
狄仁杰一手提着饼,从人群里挤过去,就看见上司黑着脸,被个书生模样的人揪着,那书生扬声喊嚷,说他一个胡人,若非偷抢,从哪里能弄身紫袍穿,就要拉去见官。尉迟也不说话,那书生拉扯几下见拉扯不动,顿时也就惊慌了,放了手说:“这莫非是盘踞幽灵谷的大王?”
狄仁杰远远地跳着脚看,听见幽灵谷三个字的尉迟反而伸手攫住了那想要逃跑的书生,厉声问道:“你说幽灵谷?还说什么大王?既是知情者,那便随本座回去问话!”
他一手举起了面色惨白的书生,狄仁杰努力地挤呀挤地挤到了人群中心,扯开嗓子喊道:“大理寺办案,闲人回避!”一手将自己幸好还没被偷走的莲花腰牌举得高高的,另一只手扯了扯尉迟的袖子,让他不要不小心把那虽然读书却没有什么礼貌的家伙勒死了。
尉迟稍微放松了手,审视地扫了人群一眼,果然再没什么人凑热闹。他抓着的人开始哇哇大哭,狄仁杰回过头小声地斥责一句:“哭什么?尉迟大人只是找你问话,又没要定你的罪!”
尉迟真金似笑非笑地看看狄仁杰:“狄少卿来得可真及时。”
狄仁杰干笑着说:“下官来迟,还请大人海涵。我等来此为查办鬼谷一案,这位仁兄既是知情人,还请与我们走一步,也好早日结了案子还此地安宁不是?”
尉迟真金放开了那个书生,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呛到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狄仁杰稍稍安抚了一下大理寺卿的受害者,然后把还热着的饼悄悄地塞到尉迟手里。
“味道挺不错的!”
“案子都当头了,狄少卿还光想着吃东西?”
“一顿不吃饿得慌……”
这点道理勉强说动了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哼了一声,收下了狄仁杰递来的饼,就拎在手里,一边转过去继续审问那个书生:“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如何知道幽灵谷,方才又为何盯着本官不放?”
大理寺卿的问题从来都很直白。狄仁杰苦笑着摇摇头,蹲在那书生身边,放缓声音道:“你不必惊慌,不知者不为过,尉迟大人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大理寺这次本就是为了幽灵谷的传闻而来,你既然提起,必然多少有所知情。如果说大王什么,可知是强梁还是反贼?”
那书生抽噎着说:“在下姓钱行五,家住城东。”
尉迟真金冷冷说:“瞧你一个读书人,连学名也没有?”
狄仁杰朝尉迟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上司是真的心情不怎么好还是装出来的,那书生迟疑了片刻,嗫嚅着小声说:“在下……在下学名叫钱演。”
狄仁杰差点喷出来,他表情有点扭曲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尉迟,尉迟倒是没对这有趣的谐音作出什么反应,蓝眼睛里的瞳子微微缩了缩,狄仁杰想象了一下后面有没有嘎吱嘎吱转动的齿轮,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胡子才翘了翘,就被尉迟瞪了一眼。
“本官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许啰嗦也不准隐瞒,否则……”狄仁杰听见尉迟把那句话拖了一会,似乎也没想出来否则要干什么,就笑着接茬:“否则下次我们谈话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官衙了,那样多不好看。”一边走去把坐在地上哭的书生搀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土,“钱五郎,我大理寺前来此处,也不是为了骚扰平民百姓,你说起幽灵谷可能有反贼或强盗,那就是我们要管的了,你若有线索,提供出来,说不定尉迟大人一高兴,来年登科时替你美言几句也有可能。”
尉迟真金抱臂而立,只是冷眼盯着安抚证人的狄仁杰,狄仁杰偷空回头朝他笑了笑,得到大理寺卿不耐烦地挑了挑嘴角。不过尉迟没出言反驳,想是默认了他的话,或者觉得那个钱五根本没本事登科,随便他怎么安慰也有可能。狄仁杰想着,继续温言软语地套话:“那地方是怎么叫幽灵谷的,是真有幽灵还是有人装神弄鬼?这流言传了多久了?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哭起来多难看,让旁边那小娘子看了笑话……好的……我们换地方再说。”一边把那书生半挟持地搀了,又觉得身穿官服的大理寺卿在旁边实在是太显眼,就挤眉弄眼地想让尉迟不要跟上来,也不知道上司看懂没有。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查。”尉迟真金说,“狄少卿自己小心。”
不用点就能通,有这样通情达理的好上司,真是让人……觉得非常省心。
如果没有那么凶就更好了。
狄仁杰一边悄悄地把钱五拉到一旁的酒馆,和好奇刚才发生什么事的酒家笑笑说没什么只是误会,要了大盆的腊肉菜饭,因为出来要办公事,就觉得不饮酒比较好,反正钱五也不会说什么。
结果饭是酸辣口味的,艾油放得极重,本地人吃着没什么,狄仁杰就辣得直想跳,而且他方才吃过了饼,根本也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就放下碗,重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那个书生,觉得对面也不像是个天天听闲言碎语的人。
“我说钱五郎啊,……你胆子倒也大,现在可知道方才你在集市上随便抓的胡人是谁了?”狄仁杰小声地说,“这尉迟寺卿非但你惹不起,我惹不起,就连县令刺史都不敢惹他,他不计较这件事,倒也不知道对你是祸是福……总之我们得先把幽灵谷什么的事情弄明白,等案子破了之后,前事不计,还为你表功,你看可好?”
“现在还未谢过大人为在下解围,敢问大人是……”
狄仁杰笑了笑:“本官是大理寺少卿,狄仁杰。”
结果可怜的钱五郎一口气上不来,头一歪厥过去了,狄仁杰想要问话还得先把他弄醒。
狄仁杰回到馆驿的时候天色麻麻黑,尉迟真金正在陈设最好的那间房里翻阅一大叠文书,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就放下文书:“狄少卿可问到话了?”
狄仁杰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脱了鞋盘膝坐在小桌对面:“大人看的是?”
“向县令要了县城周围方圆两百里的地图和近五年的县志。”尉迟真金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翻阅,狄仁杰几乎要怀疑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过猜也知道尉迟九成九扫过一眼就能倒背如流。大理寺少卿因为嘴里还辣得慌,倒了杯白水放着等凉,一边说:“这地图不过是大路小路,山里没标没识的,背了地图又有什么用?”
“等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好找回来。”尉迟回答,把狄仁杰倒的那杯水端来喝掉了。
狄仁杰只好再倒一杯,一边腹诽不怕烫的上司,一边指着地图的一处说:“钱五说的幽灵谷大概就在此处,他说进去了就没有能出来的,倒也不知道是谁进谁死还是谁进谁被强盗抓去。至于他把你当成幽灵谷出来的什么强盗大王的,那是因为他见识太少目光短浅,连胡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提做大官的胡人了。”
尉迟真金稍微抬起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听人说了谁进谁死这样可怕的传闻,狄少卿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狄仁杰说:“难不成下官和那钱五一样哭着来找大人,大人才满意么?”转而又回到正事上,“虽然钱五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出来,但是……”
“县令那里并不知道此事,也就是说,有人失踪了,不少人都知道他们失踪,却无人报案。”尉迟说,沉思了片刻,“所以也许真的是强盗,那些失踪的人只是与他们同谋?如果只是强盗,为什么会无人知道真相,却又有传闻传入天后耳中?”
狄仁杰想了想,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他吹了吹还没放凉的水,喝了一小口,又烫了被艾油辣得疼痛的舌头,咝咝地吸着气说:“或许只是因为装神弄鬼的幽灵之说?天朝容不下鬼蜮伎俩,而我们一直都在办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何况……要不趁我们年轻多让我们跑跑,以后老了就跑不动了。”
尉迟真金又扫了他一眼:“狄少卿觉得自己能在大理寺待多少年?”
狄仁杰笑嘻嘻地说:“下官都知道大人的秘密了,大人肯定不会放跑下官,否则大人也知道下官酒量不济,别处饮宴又多,出去喝醉了到处胡说怎么办。”
“调走的时候割掉舌头下面的筋,让你以后一直大舌头说不清楚话就好了。”尉迟真金说,狄仁杰顿时觉得上司非常非常没有意思。
“尉迟大人的心好狠……”
“本座是有名的酷吏,你不知道?”
狄仁杰觉得没法接这茬了,又听尉迟说,“邝照他们还未来,我们也不能干等,既然来得突然,明日里我就去青岩山下一探幽灵谷。狄仁杰,你在这里等邝照他们,如果他们来了,吩咐他们熟记这张地图。日落之前我会回来。”
“大人要抛下下官么……”
“你明天去把城里所有听说过此事的人找到,一个个问口供,本座回来的时候要看你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