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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溽暑 ...
那是一个全国蒸发的酷暑,哪哪的树林里都静得吓人——有条缝就能活的各色虫豸都死绝了,不是热死就是饿死的,因为多勤快的洒水车,都挽不回液泡熬干了的萎靡绿化带。
这样的天,人却在挣扎求生,不可谓不是一种奇观。
夏柠皱着眉头,两根灵活的大拇指操控着手机上的小人一路杀杀杀,奈何手指主人早已神游天外,即使肌肉记忆再强大,勇往直前的英雄还是惨死在了一块天外飞石之下。
他嚼碎了含在嘴里的冰块,不懂男朋友怎么做到在空调房里吹着冷气吃着冰糕还说出“挣扎求生”这么大言不惭的话。
施有末是个很有点文艺的男青年,虽然身体很诚实地在为资本家打工,灵魂还是向往着自由。他平时给公众号写点文章赚外快,题目却总是信马由缰,根本不考察时下热点。他时常妄想人们能欣赏他那独树一帜的内心世界,惊喜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灵魂这样纯粹的宝藏作家,然后他名声大噪,享誉全球——夏柠质疑他这点非常的不“纯粹作家”,他却笑嘻嘻地表示俗人的钱不赚白不赚,这世上不该有钱的有钱人太多了。
夏柠下意识觉得不妥,有点又当又立,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就算略有仇富,施有末也是坦坦荡荡的,丝毫不以自己的任何性质为耻。
“那你什么时候有钱啊,大作家?”
“等你什么时候能赚钱就知道了,小鬼。”
我早就能赚钱了,虽然身边人都不觉得他赚的钱能被称为钱——给导师做项目的劳务费虽然少,但能花的怎么就不是钱了?
“混蛋,”他愤愤踹了身边的懒人沙发一脚,懒懒陷在沙发里的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看不上我的钱,把我请你吃的饭吐出来。”
“过来接着,啊——”
混蛋不愧是混蛋,亲人的借口都如此令人反胃。
虽然……他的吻技非常好。
注意到少年人突然失落的情绪,施大作家困惑地撩了撩头发,怀疑自己的技术退步了。
小孩的心情果然是夏日的天。
消沉了片刻,夏柠突然跳下沙发,语气很冲:“去卧室。”
施有末望了眼厚厚的遮光窗帘,挑眉,光天化日,这……不太好吧。
不过青春末期的中二少年么,跟社会人比起来还是个毛孩子,既然谈了,就宠着吧。
有人天生心大,一时半会想不通的事一旦搁下来,来点别的什么也就忘了。后来想起来,只会笑笑自己当时太爱钻牛角尖,似乎不能理解那时的自己能有深刻的七情六欲。
而有的人,比如夏柠,就是个撞倒南墙、钻通牛角的执拗狂。
这孩子少时没人管,纯纯野蛮生长,不知从哪七拼八凑出的奇葩三观,平时觉得举世皆傻逼,唯他独清醒,某些时候又像初出山林的小兽,怀揣着戒备的心,惴惴不安地羡艳着外面那些温情脉脉的,他所没有经历过的人生。
施有末扪心自问,如果不是有张好看的皮相,夏柠这样的问题青少年遭到的社会毒打可能会多一点——起码他是不乐意招惹的。
这看似是个老流氓拐走迷茫青少年的故事。
卧室门匆匆关上,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挡路狗弹了回去,激烈的声响毫无阻滞地传出来,空调上小憩的猫“嗷”地一声炸开四爪,飞流直下,哧溜一声躲进了沙发底下。
夏柠用力箍着施有末,迷茫被凶狠取代,怀里人站不住,带着他往前倒,玻璃窗上留下湿漉漉的手印。
屋外骤然阴下来,狂风打散了生命枯竭的草木,裹挟着断枝残叶,似乎在预谋一场开天辟地、扫尽沉疴的革命。
斜斜的雨线交织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似乎变成了一块遮天蔽日的布,模糊了万物,也挡住了混乱和不堪。
“现在不是光天化日了。”夏柠头埋在恋人肩窝,这回答注定没人听见,他还是要说。
而施有末那张能言善辩的嘴,也发不出让他不爱听的声音了。
天没再亮起来,雨停已是夜深时。
推开窗,才明白什么是溽暑。暑气底蕴强大,不动如山,水汽却来势汹汹,二者一拍即合,来了个“上蒸下煮”,恭喜,大家离熟不远了。
“关上关上,热死了。”洗完澡的施有末从一个桑拿间到了另一个桑拿间,人快傻了,坚决捍卫自己的冷气,“作死我可不陪你。”
夏柠不让他关,“天地大烘炉,多难得。”
“唔,”施有末咂摸了一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用这个写篇感概大热天的文章怎么样?虽然望文生义,但估摸能引来很多喜欢写打油诗的赛博李白。”
“可以有。”看着施有末“生财有道”的表情,他把空调吹凉的手背贴在他脸上。
“我记得苏辙也写过这方面的诗……等下,”施有末眯着眼蹭了蹭这把凉气,手机浏览器很快给出答案,“‘东风吹鼎方燃薪,游鱼出没一世人’,还有……”
两个大傻子就这么开着窗聊天,把家里的冷气散了个干净,满头大汗回冰箱掏冰棍的时候,谁也不敢再提“土润溽暑”“天地烘炉”了。
暑假很快,每天一个的西瓜,隔三差五的凉菜,湿答答的雨伞,停不下来的风扇空调,和风雨无关的抵死缠绵。
夏柠要回去上课了,施有末靠在门框上送他,他还没有车,打车送他去城郊学校再回来会上班迟到。
生活的无奈压抑了一个暑假,在这时对小情侣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
分别时到底有什么话好说呢?无非是“我走了”“一路顺风”“到了告诉我”。
无关痛痒,不如一个打车红包划算。
施有末不比夏柠大太多,还在攒钱凑首付,租来的生活和不小的存款让他常常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生活得还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现实只在到市中心漫长的通勤时间和连送男友的车都开不出来时扇他耳光。
原来他的“富余”仅仅体现在随便吃西瓜冰棍——雪糕刺客不在此类。
他看着夏柠拖着行李箱远去的背影,小伙子这个暑假似乎又长高了一点,脊背宽而薄,还没长成成年男人的宽厚结实,仿若风中的白杨,走着充满阳光的路。他没有转过身,又酷又中二地背着他比了个耶,随着重重合上的电梯声消失了。老小区的电梯质量也不好,门早被贴满了小广告,映出的施有末沉默又怪异,像钟楼怪人加西莫多。
他哆哆嗦嗦地深吸一口气,把涌上心头的愧疚、不甘、愤懑和自怨自艾都咽了下去,没时间,上班要迟到了。
别想,别看,别动。
他还年轻,还有光明的……去拿包,换鞋,钥匙手机地铁卡,门要锁好。
大三,报道已是驾轻就熟,夏柠是最早到宿舍的,懒了一个暑假的骨头乍一动起来有些勉强,收拾完劈里啪啦地在身体里放起了鞭炮。
身体上的痛苦倒还好,精神上的要更难过一点。
学委又在群里发各种水赛的通知,以及六级没过的同学要抓紧之类,往年不痛不痒的通知,今年好像变得有点扎人了。
似乎有很多事要忙,但又不清楚到底该干什么,暑期还只是隐隐的焦灼,一回到学校,逼人的青春和压力兜头砸下,他简直不能承受。大三一跃成为高年级,原本还在谈恋爱打游戏的小孩们划分成了“保研党”“考研党”“考公党”“找工作党”,还有少数双修直博或是留学的,那就不是他们凡人能接触的了。
他家庭就那样,不好不坏,没有家族企业可以继承,找不到工作也不会饿死,上面还有姐姐……虽然家人都没明说,但让他来这个城市读书,明显是想要姐姐扶持他。
他和姐姐不熟,不愿意做一只吸血的害虫。
我学习不上不下……夏柠查了成绩单,没挂过科,绩点也还过得去,不过他们专业绩点好刷,保研肯定没有他的份。他不大想考公,几万人争一个名额的,能有这运气他还不如去买彩票,还不用看书做题。考研要再上三年学,专业小众,现在大环境一般,三年不知道又有多少世事变迁。
他手里转着学生证嘀咕着,不如直接工作好了,有钱做什么都轻松。
不过他能干什么呢?还像之前那样,奶茶店火锅店的服务员?那他学这么多年的书做什么呢?如果从初中毕业开始干,服务员都能做上老大了。
而秋招上那些……没有愿意要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抬头环顾,郊区的校园土地资源丰富,绿化做得很密,大夏天也有成片荫浓树影,教学楼装修整饬,小白车停放有序,谁看了不说是一个好学校。
这样的好学校,教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呢?不说为老师提供工作,一个成体系的学科,在社会上都没有用处的吗?
他忍不住怨恨起来。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选择,人生为什么要这么难?
“夏柠!”远处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少年朝他跑来,是室友邱籽。
夏柠往前迎了两步,接过他手上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
邱籽热得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朝气:“累死我了,今天这么大太阳,我还得自己坐地铁过来!哎多谢,先不回宿舍了,我请你吃食堂。”
学校食堂很多,离他们最近的是快餐食堂,夏柠觉得跟肯德基不差什么。
一路上邱籽说了很多假期见闻,大一开学的时候夏柠就知道,他是本地人,家境殷实,读大学就是为了混个文凭,毕业了回家族企业继续混日子。
领餐后邱籽突然说:“我要准备考雅思了。”
夏柠放下鸡腿堡抬头看他。
邱籽苦笑一声,“家长不就那样么……高中哄你念个大学就好了,大三了又说要出国镀个金……说真的,我能申请上的大学能不是水硕吗?拿出来唬人罢了。”
“你不答应不就行了。”夏柠重新拿起鸡腿堡。
邱籽摇头,“不答应后患无穷。资本家包装自己的手段太多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干不出来的……我妈已经在帮我相看结婚对象了,要不是这个学校就是他们选的,我真想骗他们说提前开学。”
两人一起怼了口可乐,心里噎。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邱籽突然沉下声来,“我根本就不可能和什么人在一起……分享一个空间、朝夕相处……你们除外,你们是好兄弟。”
邱籽是独身主义者。
“过一天算一天吧,”夏柠的薯条被邱籽抢了,只能用鸡米花蘸没吃完的番茄酱,“家人总会妥协的。”施有末告诉他的。
“有道理,”邱籽愤愤嚼着不蘸酱的薯条,看得夏柠噎得慌,“对了,你有什么打算?考研还是找工作?”
“不知道,”夏柠打开最后一个盒子,是红豆派,“你吃不吃?”
邱籽接了过去,“你学习挺好的,要不也继续读书吧,能晚点进社会就晚点。”
夏柠没吱声,能晚吗?在这么步步紧逼的社会,但凡有点“想着好”的人,可能让自己停下脚步,在象牙塔里充耳不闻地过下去吗?也就你们……住脑,朋友不多,且骂且珍惜。
“嗡嗡”两声,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是寝室群,另外两人似乎才醒,□□仍在缓神,思想的时间却遥遥领先,已经吵着晚上要吃什么了。
智障男孩欢乐多。他们对上视线,都看见对方眼里的轻松,便轻飘飘放下话题,抄起手机加入晚饭战局。
除了这段没头没尾的谈话,一切又和从前差不多,赶早八,拼单吃饭,开团打游戏,周末出去现眼,赶DDL,仿佛开学时那股灼心的焦躁只是夏柠的错觉。
开学一个月,施有末的公司正巧有个驻站抽检,连轴转了也快一月,开学以来二人都没见过面,只能在晚上打打电话聊解相思。
“讲点开心事,我快变成一条咸鱼了。”施有末有气无力地哀嚎,“上次那个大烘炉跟编辑提了想法,她还是第一次那么快就同意了,结果我现在还没把稿子交给她,感觉她想把我吃了的心都有了。”
夏柠因为小众爱情,一般都在外面和施有末打电话,听到这里灵光乍现,不合时宜地冒了坏水:“怎么会,只有我才能吃了你。”
电话那头懵了一下,然后惨无人道地大笑起来。
“小夏同学,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面,嗯?”施有末一边锤着笑得喘不上气的胸口,一边打趣他,“回学校比跟我在小破屋里开心啊?”
对面沉默了一刻,施有末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有没有吃醋,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听上去很是落寞:“没有,我想你了。”
噢……委屈的小狗。
好想摸摸耳朵摸摸头。
“今晚有时间吗?我想去找你。”夏小狗难得积极,“只要你有时间。”
其实今晚准备赶稿来着。
“有啊,”施有末笑起来,“这不刚把按察使送走,小人有的是时间陪皇上。”
夜里起来写好了,他还没到三十,偶尔熬个通宵不算什么,而且……他也很想夏柠,身体和精神都很想。
等待约会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施有末先把自己从疲惫社畜搓洗成一个妙龄男青年,又上上下下收拾那被他祸害了一个月的家,夏柠敲门的时候刚摆上电磁炉,皮蛋瘦肉粥在高压锅里炖。
唔……感动。夏柠心照不宣地拿出购买的食材,洗洗切片。二人的厨艺都属于凑合型,只会下泡面、蛋炒饭和煮粥,火锅属于逢年过节的大菜,其他什么蒸炒烹炸都是七窍通了六窍。
这是一个和平安宁的夜晚,火锅香味扑鼻,暖黄色的氛围灯下言笑晏晏,仿佛他们一直都这样,没有步步紧逼的生活,没有乱七八糟的面子工程需要做,此时此刻,这是他们的避风港。
二人都没有抽烟的习惯,事后都是盖着被子聊聊天睡去,偶尔分享一盒酸甜酸甜的百醇,因为对方用夹烟的姿势抽饼干很二很好笑。
夏柠咔嚓咬了一口叼了半天的饼干,满意地眯起了眼,红酒巧克力味的,真难得。没想到施有末那个嗜酸如命的柠檬星人会买这种口味的。
不远处一声“咔嚓”,夏柠竖起耳朵,听到一声带着皱眉的“哼嗯,好甜”,偷笑声大到被枕头胖揍。
夜深人静,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如撞钟,声声贯耳。
施有末没法忽略夏柠躲闪时好听的喘息和讨扰声,他猛地扔了枕头,指间夹着两人一长一短的百醇,就着红酒巧克力吻他。
香甜。
因为累,夏柠睡得很熟,施有末半夜起来写文的任务实施得轻松又痛苦。
男人呐,赚钱养家真难。他戴着框架眼镜,顶着荧幕光,面无表情地码字,键盘膜上十指如飞,不停提醒自己稿费意味着什么,以防自己奋起摔电脑。
夏柠光着脚走出卧室门,看了一会儿施有末,又隐在黑暗里默默回去了。
施有末可能不知道,一起睡的时候,他总会搭一只胳膊在夏柠的身上,好像要靠他那单薄的身体保护他似的。
本以为是来给他减轻压力的。夏柠躺在一片漆黑里,目光游离不知落于何处。为了睡得更好买的遮光窗帘,挡了失眠人的遐思。我给他增加压力了。这是夏柠过去两年从未想过的。现实中的不堪往往让人向那些不现实的东西中寻找所求——小说、电影,他向往着轰轰烈烈的爱情,又理智地克制着,觉得没有负担与争吵的爱情也很好。
可是施有末……夏柠翻了个身,盯紧了两片窗帘间若有若无的光缝,和门外敲击键盘的声音一样渺茫——藏得那么好,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盲目的人才能拥有爱情吗?难怪说,爱情面前大家都是瞎子,一个看不见别人的牺牲,一个看不见自己的。
他忽而想着,类似的事,施有末是第一次做吗?历史证明,很多问题在发现前早已存在。他默默抱紧了被子,啊,原来你自诩无欲无求,实则是个恶人。
分手吗?这个问题忽而闯进他心里,曾经摇摇头不屑一顾的,如今倒流回来,如鲠在喉。
为什么有人会因为家里出现一只蟑螂而如临大敌,他今天好像懂了。
我觉得你痛苦,所以我们分开吧。多荒谬的理由,为什么不亲口去问呢?那张嘴长来只是为了喘气吃饭用的吗?
不是不敢问,是知道问了反而更叫自己愧疚难捱,是心知肚明那人会如何温柔体、大包大揽所有人后的苦……是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
多渺小的一粒火星,竟也可以成燎原之势。
或许,只要草够干就可以。原来他们之间,是一片荒芜吗?
茫茫长夜啊,最忌胡思乱想。
早上施有末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就看到夏柠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草草冲了咖啡配干面包的时候,夏柠终于开了金口:“你每天都这么忙,我……”
看他那痛苦纠结的小模样,施有末某名其妙被娱乐了:“终于知道反省了啊贝贝?父皇等你开窍这一天等很久了,快来给朕捏捏肩。”
夏柠怀着一颗罪恶愧疚的渣男之心屁颠屁颠地去给他捶腿捏肩。
施有末晃荡着一杯浓缩美式,一脸享受:“妈耶……热乎的孝心,我圆满了。”
肩膀上不知道哪处被狠捏了一下,很好,咖啡加疼痛,一天都不困。
“给老板打工就是为了两个臭钱,下海拍小视频也不是赚不到,”施有末捉住肩膀上的手,靠在脸侧贴了一下,见那手难得乖顺,又滑又细腻好摸极了,忍不住猥琐地亲了一口,“有这么好的老婆在家里,让我卖命都成。”
这句话非常精准地戳上夏柠痛点,他忍不住弯下腰,头埋在施有末颈窝,想说什么,又觉得配着这个姿势说什么都是在卖惨。
“给小白脸花钱才是玩年下的乐趣,你懂不懂?”施有末虽然平时有点四六不着,到底年长几岁,现在可算回过味来了。他揉着少年一头细软的头发安慰道,“是不是要选前途迷茫了小火汁?要我说你完全可以出来看看,人生容错率真挺高的,别给那些传播焦虑的营销号骗了,焦虑给你了,钱给他们赚了,傻不傻?而且你现在才哪到哪呢,别着急,昂。”
夏柠给他七嘴八舌安慰得还真有点想哭。
早班不等人,施有末也想再开导这钻牛角尖的小孩两句,只是全勤奖也很重要,他厚颜无耻地选择了后者,提上包溜出门的样子像极了一些个提裤子就跑的负心汉。
夏柠心里还有些天人交战,一个说,话虽如此,你还是个累赘的小白脸啊,另一个说,可是施有末觉得你很重要诶。
他知道一个人的意义和价值不是其他人给的。
要不……试着投简历吧?
虽然社交媒体传播焦虑,但是也传播经验和知识啊。
上网浏览一圈,收藏了十几个帖子,夏柠开始整理自己这两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嗯,很好,两个学期的绩点,没有参考性;一些宿舍参加的水赛,都是参与奖;一个强弩之末的课题,导师底下一帮子研究生和做毕设的本科生,除非自己巴巴上前否则根本想不起他;还有四六级普通话和驾驶证……一些是个人都能考的东西。刚刚搜的经验贴非常之无用了,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是拯救他的课题,还是去再整几个水赛,还是去考研……好烦啊。每每有人说起你是个211本科生你已经击败了世界上很多人的时候,他就会陷入更深的迷茫,我是吗?我连自己学到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大学四年是浪费光阴。有人说这是努力的四年,要当成第二个高中,有人说这是你们进社会前最后的避风港,要好好看世界好好玩……落得学也没学好,玩也没玩爽,天天窝在寝室当老鼠人,在手机上看世界,然后羡慕高精力人,他们做了好多事啊,最后被人安慰,你已经很厉害了。
我厉害吗?或许是毕业证厉害。
这被互联网、被舆论、被众人所云的东西操控的一生。
好痛苦,人做什么要先知啊。
施有末被摧残了一天,回家的时候夏柠已经不在了,聊天对话框里拍了一日三餐,证明自己活得很好,无需挂念。
唔……行吧,再亲密的人也是要有个人空间的,小孩子嘛,懂的啦。
已经快到秋分了,夏柠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气,踏着学校主干道上新落下来的枯叶,心里又是一阵寂寥。
他无所事事地走,不看消息,也不看时间,戴着兜帽,连过路的是人是狗也不看,就是目无焦距地四处看,四处走,好像走着走着,答案就会出现在脚下。他什么也不想干,我没能力和来不及了两个声音是盘桓在他脑子里的主旋律,这一刻他是非常愤恨这个社会的,他甚至连着恨所有人——给过他爱的,没有给过他爱的;看不起他的,看得起他的……有那么极短的一瞬,他觉得过去的一切都荒谬极了,他觉得好的坏的都是为了迫害他——尽管他深知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一点迫害,而这世上也绝对没有什么会巴巴地来针对他,只是为了看到他过得不好似的。
不要焦虑时光——我怎么能不焦虑时光呢!自杀的人会因为不要自杀这个理由而放弃自杀吗?资本家会因为穷人喝不上牛奶而放弃把牛奶倒进河里吗?这个世道——社会,会因为无病呻吟的焦虑而改变它运行的逻辑,它那看似早已岿然不动的底层逻辑、根本算法,让钱流向缺钱的人,让那不切实际的大同降临吗?!
不会,都不会,现实啊,铁律如山,一面护着,一面,是压着。
他愤恨,没有理由地愤恨着一切,不合逻辑地愤恨着所有他认为不合理的、合理的,他的脑海沸反盈天,就差买个横幅揭竿起义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起来,掏出手机给施有末发了条信息,然后想把那毁了一个时代人的掌上魔鬼扔进学校那永远记不住名字的人工湖里。
施有末补眠,并没有注意到这条简短而渺小的信息,第二天上班还迟到了,因为关了闹钟后高估了床对自己的诱惑力,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等他伏低做小一个上午,终于能摸鱼点个外卖抚慰受伤的心灵时,才看到夏柠那条静悄悄躺了一宿加一上午的信息,头皮一炸。
四下无人注意,他抱着手机做贼一样溜进厕所,火速给夏柠回了电话。
响了好久才接。
夏柠昨天做了半天夜游鬼犹觉不够过瘾,去便利店挑了个巴掌大的小酒,奈何人菜,几滴猫尿撂倒到现在。
“宝贝,”施有末压低了声音哄他,“说好了不开心的事都不许瞒着对方呢?”
对面半天没出声,好不容易开口,嗓音哑哑的,听起来就很难受,“对不起……我……”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全是经典语录,“是我的问题”“你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他难过得快哭出来了,“我……”
施有末咬紧了嘴唇,恨不能化身信号,一下从夏柠的手机里蹦出来抱住他。
“我知道你会觉得很突然,不能接受,我也没有理由,看上去能拿出来当理由的想法也可以轻易被反驳。”夏柠不知道在哪,身边静得很,鸟叫蝉鸣都一清二楚,风过树叶的簌簌声仿佛近在耳畔,而他却兀自低沉着,没法抬头看一眼。
“不是累啊倦啊什么的,你对我多好,我都知道,”一片叶子落在身上,他也懒得去弹,“你有在二手平台卖过东西吗?曾经一头热血买的奢侈品,买回来抱着捧着喜欢得不行,最后还是卖了。”他轻轻地说,“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感觉那么好的东西,不应该是我的。”
施有末苦笑,“我们刚谈的时候你也不见得多惶恐。”什么奢侈品……我的爱,难道不是因为你产生的吗?
“它升值了,而我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夏柠垂眼看着地上的光斑,有一只小鸟的影子,灵活地四处转动,“或许是怀璧其罪?”
施有末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小孩最近又在和牛角尖死磕,但自己实在忙得分身乏术,不然……准把他揍得不敢想东想西。
“就这么想分手?”他单刀直入,忍气吞声半天了,怒火把开水壶都能烧炸了,“周末下午出来跟我当面对峙,谁不出来谁孙子。”
夏柠那头很无力地嗯了一声。
施有末又心软了。
不是没吵过架,但大多只是些小事,拌着嘴就解决的。虽然多数是他服软,可多数也是他先挑刺,夏柠一直都乖乖地配合着他,努力过出生活的样子。
在他面前,有时候乖得不像传统的男孩,说是情侣,其实有点像养了个儿子。夏柠在他这里并不掩饰自己想向年长者求得经验的心情,他是……他是一个对生活抱有期望、对自己也抱有期望的人,他难得的纯粹,有时候不愿意妥协的倔强样子挺招气,也挺招人疼。施有末也想过他这脾气进了社会该怎么办?他是倔强到底……还是慢慢磨平了棱角呢?
哪个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夏柠躺在宿醉的长椅上,这里幽静,除了情侣少有人来,而现在正是大白天,小情侣不来。
所以他露宿一夜也没有人发现。
打完电话,心里堵堵的很难受,他觉得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但是……发出那条信息,又觉得一派轻松。谁能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时过境迁,曾经想要的现在可能不屑一顾,哪怕这个“曾经”是昨夜,而“现在”和它相距还不到12小时。
还很喜欢那个人,还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又决定放弃这一切,是什么样的心理呢?夏柠的目光顺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找到了小鸟影子的主人,啊是只布谷鸟,光打树叶,透着明亮的黄绿色光,那小鸟看起来舒适极了。如果是施有末,肯定会回答他说,是胡搅蛮缠的作死心理,杨绛先生说了,你的问题在于读书太少而想得太多,给老子看书去!
可我看不下去,他用手背挡住眼睛,整个人陷进深秾树影里,配着倒在一边的酒瓶子,像个流浪汉。
迷茫明明是必须的,每个人都迷茫,只是他们装成不迷茫而已,只要有想不明白的问题人就是会迷茫啊!
而我唯一想明白的问题就是,对于施有末而言,夏柠并非良配。
冷静了一周,关系单方面岌岌可危的小情侣欢聚体彩中心。
选在这里,一是因为吵架影响食欲,施有末不想浪费食物,二是有冲动消费的渠道,还指不定能回本。
抠搜鬼施有末怒斥25元巨资,买了五张五块的,拍在丧丧的夏柠面前,“刮。”
夏柠手一向很黑,连刮三张一个子儿也没有,更丧了。
“如果你想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施有末捉着他的手,一气刮开一排,“只要你还信任我,就全都交给我,我帮你安排。”
唔,这排有个五块,回本了。
“我信任你,”夏柠放松地把手交给身侧的人,“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压力也给你。”
施有末四平八稳地又刮开一排,鸿运当头,50,这一单都回了。
“只有你自己,从小孩长成大人很难,也不好过,可是有我,我经历过,也可以教你,你的压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他顿了顿,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拧,本来就精心打扮过的面庞几乎带了些我见犹怜的美来,“你真的对我很重要。”
“哪里重要呢?我什么也不会。”夏柠看着他又刮出一个20,这欧气爆表的男人吹走刮刮乐上的碎屑,斯斯文文地去前台兑了现金,回来递给他,“拿着,继续。”
还剩一张,夏柠快刮到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有的重要不是实用主义的,”施有末静静地看着他,“找对象又不是招聘,说白了,不就是为了让两个不快乐的人能变得快乐,让两个快乐的人变得更快乐吗?”
刮刀一斜,夏柠刮出今天第一桶金,回本的五块,和他对象一样,无视前台麻木的目光,十分容易满足地兑了现金跑路。
他们并肩走在街上,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或许你能帮我,可有些事只有我能帮自己,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不能让你也难受。”夏柠眼睛空空地望向前方,趁施有末还没出声,又飞快地反驳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难过不难过——无关爱情,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而你的时间也在飞速地往前跑,你就没有压力吗?”施有末给他问住了。
“我知道我们不是什么搭伙过日子的类型,钱……它是我现在的烦恼,但不是一辈子的,其他的才是我要离开你的原因。”施有末在听到“离开”的时候怔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
夏柠回握过去,眼睛还是看着前面。
“我知道我看起来还是个没办法独当一面的人,我知道现在没有人不慌张,我们都想过好日子,你也是。有房有车没贷款,享受大城市带来的便利和高薪资带来的优越,灵活的工作时间,有钱有闲,可以满世界跑,去享受人生。每个人都想过这样的日子。
“可又要安稳,要对得起自己的学历,要体现自己的学识,不负所学。
“而现在,起码是现在,给不起这么多人这样的生活。
“我想去把蛋糕做大……可能要花一辈子,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我也许会穷困潦倒地过一生,甚至负债,坐牢,被人一闷棍打死也说不定。
“我不在乎,我只想去试试。”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小公园,像夏柠的醒来的湖边,鸟叫蝉鸣,风声树声,盈盈满堂。
都入不了施有末的耳。
他捧着那个一夜间褪去稚气的少年的脸,眼泪蹭到脸上,隐隐是烫的。
该死的秋老虎啊,天又热起来了。
像那个大烘炉,炙烤着所有的人,有的人在底下,挨着烫,烫得皮肉都掉下来了,却被压着,爬不上去;有的人在顶上通风口乘着凉,犹嫌天冷,说火炉烧得再旺些好;更多人在中间,挤着,推着,搡着,只是闷,只是热,能活,盼着盖儿打开,送凉风进来。
少年啊,你怎好想着自己能当那洗刷一切的骤雨,浇这不灭的火呢?
——
后记:分手二十年后,施有末换过工作,换过男友,换过城市,努力为过上好日子汲汲营营,终于是在快四十的时候松了口气,有了房车,有了能携手一生的伴侣,放假可以去国外度假,也可以没有负担地做老鼠人;在职场上不压榨,也不出头,稳定地做好螺丝钉的工作——或许现在是颗金螺丝钉。
总而言之,他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想起夏柠。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单纯、最理想主义,也最勇敢的人。
不论他成功与否。
三次元的现实就是二次元的BE,真理。
感觉前面几章起名乱乱的……A加B模式就是懒得想标题或者标题不容易过审……简介会尽量标清属性避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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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溽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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