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之卷——风与刃》木木水

16、第十四章 后人

　　＂怎么了？＂修开窗探探室外的空气，决定加穿一件斗篷，回头却看到影风沉滞的脸色。
　　斯特和拉文已经在下面等了，从这位于自由之城西北的寒湖镇出发，打算取路沼泽，安置了拉文，再往秘密的精灵聚居地前行。
　　已经很久……或者说很多年没有看到林息了。
　　垂眼眨去眼中的莫名情绪，修走到他身边，奇怪于他难得的黑沉脸色。
　　＂这个。＂
　　顺着他的手看去，那是一个新冒出来的追捕逃犯的悬赏任务。
　　目标：
　　黑精灵，男，身高一米七一，重一百一十六，善化装藏匿，惯用左手，左匕右刀，带血槽，式样常见，粹毒。狡诈，犹擅夜战，背、腿、肩均带伤。无补给，入深夜森林。
　　悬赏：
　　活捉，五百金币；
　　尸，三百五十；
　　提供正确去向者，经验证，二十；
　　发现任何痕迹者，经验证，十；
　　特别申明：取得其肢体者，可按五百乘身体比重所得额之一半取得酬金。
　　修轻声念着，读出最后的申明时不由用优美的语言和尖锐的词藻咒骂了一句。
　　深夜森林紧挨黑鳄沼泽，在沼泽之北，为半开式盆地地形，属于凡特帝国及其属国的管辖。由于水分充足，终年温热如春末，故而林物茂密，从来不见天日。其间魔物众多，正规探险队没有二个标准配备——一个标准配备最起码包括：职业评定均为二级以上或者能力折算相应的祭祀两名，猎人和巡林者共计五人，骑士两名，剑士四名，法师三名并至少属于两系，盗者一名或另加猎人巡林者各一名以上，以及相关物资补给和马匹等。——是不敢深入其中的。
　　而这个黑精灵，从体型来看，甚至尚未成年。

　　湿冷的雾气带着腐烂的气息和毒物散发的味道，死死纠缠着行进于其中的人。
　　没有习惯的魔法保护，在这阴暗的侵袭下，修却依旧如同平日，似乎他的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和皮肤，以及呼吸着那些的气管与肺，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直到路过一片低地时，因为那里尤其浓湿的雾气，和其间一大片的幽血草，修忽然咳嗽起来。
　　连续的，低低的，却剧烈的咳嗽。
　　＂嘿，我说，你糊涂了么！＂斯特猛然从地上的痕迹里回过神来，飞快地把一个符印塞到修的手里，顺手灌了他一瓶不知名的药水，这才微松口起，继续埋怨，＂还是长回去了，别告诉我你这些年都是这样采药的！＂
　　修笑笑，＂只是忘记了。＂
　　温和真诚带了点羞愧的笑容，让任何人都无法责备什么。斯特翻翻眼，摇摇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回头对一边的影风和拉文丢下一句＂看好他＂，继续他的追踪去了。
　　拉文隐约觉得此间有什么自己插不上话的因素，于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上了水。
　　影风捏捏胸口裹藏的符印，这个是早上从修给的那堆东西里面翻出来的，虽然难得昂贵了些——他看看修——怎么也不会是修没有的样子啊，何况本身就是高端炼金术的产物。
　　何况，影风忽然为自己直觉带来的信息生生打了个冷战——修说＂忘记＂的时候，不是撒谎！
　　却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修的诚实或者健忘会让自己如此害怕。

　　好在接下来的路程尚算平静，修没有再出什么乌龙。

　　沼泽的和浓雾，动植物，尤其是植物的诡异和阴毒，使得类似于马匹的代步往往成了累赘。有斯特领路，又有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道具，加上四个人各自的经历，从最后出发的具有传送点的城镇往迷雾之森最深处的人类小镇迷洒，对他们而言，一共大概只需七八天的步行路程。其间，一行人顺利地避开了大部分其他人——那些追捕黑精灵而来的各色冒险者。除了这个重赏之外，秋冬的深夜森林对于一般的冒险者实在无利可图。
　　橘红的篝火在青灰色冷冷的夜和周围暗色泥沼中显得格外暖人。拉文照顾着火上烹饪的食物一边也警戒着四周，影风专注地擦拭着冰冷的剑匕，修和斯特则对着一张地图。缓慢地移动着地图上的几个小石块，良久，修停下来，＂现在就是这样。＂
　　＂恩。＂斯特漫不经心地应着，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点点地图，＂看来，还要向北。＂
　　＂要不，还是我……＂修凝神良久，刚想说什么。
　　影风微微侧头，和斯特交换了一个眼色。
　　修也察觉了什么，收拾起地图。
　　＂肉好了。＂拉文招呼道，却是奇怪的不必要的大声，＂路过的，不来一点吗？＂
　　破空声过，斯特手中的树枝已经稳稳地插在了一片灌木前。
　　灌木一阵簌簌，然后陆续冒出人影。
　　一个，二个，三个……十一个。
　　五百金币，还是个不小的数目啊。

　　＂嘿，你们好，请允许我为我和伙伴们刚才的失礼表示十分的歉意。＂领头的是年过半百的水系魔法师，沙漠地区典型的红发棕眼，为人似乎也和水一样，该柔则柔，＂队伍中擅长预言术的伙伴警告我们，几位——＂向影风，修和拉文示意，＂很大可能使用了改变外貌的魔法。众所周知这段时间在这片森林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悬赏，我们因为看不到真相而觉得不安，所以才有了刚才的行为。＂
　　十分圆滑的说法。一干人暗中潜近，未必没有偷袭的打算。现在估算实力知道占不了便宜，就打着道歉的旗帜，把责任推给了对方。这样表面的坦率，背后不知是怎样的老到呢。
　　＂我们四个是伙伴，不是你们以为的临时相遇者。＂斯特凑近锅子，闻了闻，开始给自己盛一点尝尝，聊家常一样回答，＂至于悬赏和外貌，我记得告示中的精灵是独自一人的罢。＂
　　＂虽然如此，还是希望能够核对一下真面目。＂法师身后冒出一个声音，随之上前几步的是一个年轻的重剑士。从法师欲言又止的表情来看，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应该对他有特殊的作用。
　　那个水系法师施礼的小动作流露出极良好的教养，至于这个剑士……修盯着他的脸庞，微微眯起了眼。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来回答。
　　＂如果要看我们的脸，几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真实身份以作为诚意的表现呢？＂
　　＂我们是冒险者。＂水法师极快地回答，眼睛却盯着重剑士。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对年轻剑士的提醒和警告。＂职业需要我们小心翼翼的，因此而希望能排除未知的一切危险也是正常的。＂后面这一句维护了自己的伙伴，又软化了要查看对方面目的语气，准备了可以下的台阶。
　　＂悬赏中的精灵是使用双手武器，职业为敏捷的盗者。＂年轻剑士垂了眼，忽然抬起目光打量拉文，又打量影风，最后对着修说，＂所以，你的可以免除，就请这两位出示一下真实的脸吧。＂
　　＂你是在作过分的要求，而不是给予方便。＂修回视，一字字清晰地道，＂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从沙漠里来的年轻人。正如你有隐瞒的东西一样，我们对偶然相遇的你们也没有坦诚到那般地步的可能和必要。＂
　　听到沙漠里几个字，剑士按上了剑柄，他们身后的几个交换了眼色，也戒备起来。拉文和影风相应地略略调整了姿势，斯特则往肉汤里加了些沫子，搅了搅，又盛了一些品尝。
　　水法师惊讶地看看斯特的动作，又看向修，忽然换了称呼，＂阁下如何知道我们来自沙漠？＂
　　＂你们的眼睛，头发，和举止。＂修的语气平常淡然，仿佛没有看到后面那些人的作为。
　　＂我们失礼了。请见谅。＂水法师略略鞠了个躬，一个手势按捺下身后那些人的躁动，向剑士打了个眼色，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不知今晚可否一起驻营？＂
　　年轻的剑士愣了愣，气恼的神色一闪而没，变得顺从。
　　＂如果你能往锅里加几个水球的话，相信我们会有足够十五人喝的汤。＂修耸耸肩。

　　那一晚除了年轻的重剑士言语上的试探，双方并没有什么冲突。水法师，修和斯特似乎有默契地宽容了这个年轻人的唐突，或者说是忽视了他的多嘴。影风在对方坐下来之后没有再察觉他们有动手的意图，因此虽然有些困惑，也不关心他说了什么。拉文对于烹饪和火堆表现出的兴趣更大些。至于那另外九个人，沉默着，非常自动地分成三班值了夜。
　　于是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清晨。

　　＂为什么？＂年轻的剑士估计着自己一行人已经走出了那四个人的感知范围，恼火地问水法师。
　　＂即使他们想要庇护那个精灵，我们也没有插手的资格。能够从你我的装扮看出我们真实身份的人，不是一般冒险者。＂
　　＂他只是猜测而已。＂剑士回答，又补充，＂如果真有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收为己用？＂
　　＂不是猜测，是暗示，暗示我们收敛的警告。＂水法师停下脚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为我们所用的。他们的强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
　　＂哦？＂年轻剑士回了个怀疑的眼神。
　　＂比如，那根树枝。＂
　　剑士微微不屑，＂过几年我也可以做到。＂
　　＂但是插入的那块地面，薄薄软泥的覆盖下是一块石头。＂法师顿了顿，继续道，＂而树枝上面的部分，是一直稳稳静止的吧，并没有嗡嗡作响地颤动了一会，对吗？＂
　　年轻剑士困惑了一瞬，不由自主白了脸，顿了顿脚步，安安静静跟上伙伴们，没有再说什么。

　　另一边。

　　＂第几批了？＂修打着哈欠，问斯特。
　　斯特敲敲修的脑袋，＂第六批。＂
　　影风一直看向那群人离去的方向，终于起身，＂我四处逛逛。＂
　　＂就出发了。＂修淡淡道，把那十一个人的性命从黑精灵盗者的刀口拿开,任由影风在那里微微焦躁地犹豫。
　　后者从来没有试过向修要求和争论什么，踟躇着不知所措了。
　　拉文觉得奇怪，看向修。这几天还从来没有见过修对影风冷冷说＂不＂的时候。再看看影风。由于仰视的角度，后者一身黑衣，被映在破雾而来的微弱阳光中，身形颀长，微小的动作里带出常人难以发觉过人轻捷，现在却带了一种奇怪的无助感僵在那里。复又回头看修，忽然觉得，也许对于这个主人，这个朋友，自以为的了解，从来只是在对方允许的范围内吧。
　　心里为这个发现升起沮丧和敬佩两种油然不同的感觉，拉文因此凝滞了瞬间的表情，又想到别的什么,便释然。
　　斯特同情地拍拍影风的肩侧，＂我先送拉文去西边，镇上见。＂示意拉文跟上。
　　拉文很利索地起身，抓起早收拾好的行囊，向修和影风道别，临转身前在修看不到的角度给了影风一个笑笑的表情，用口形说了句什么。
　　影风愣了愣，想起拉文私下莫名其妙的感叹。

　　＂不管怎么样，要一直在他那，很容易吧。＂当时拉文抛了抛手里的芒柚，伸长手臂，似乎不想让谁听到，轻声道，附带一个秘密的表情。
　　＂恩？＂
　　＂我是说，你有足够的时间，不是么。＂拉文扬起嘴角，＂……只要，你想。＂
　　＂是吗……＂黑精灵略略困惑地看向新伙伴的眼睛，却从那里读出了奇特的哀伤，尽管困惑难解，犹豫着，最终没有多问什么，体贴地岔开了话题。

　　看着两人慢慢消失在刚才那些人离去的方向，精灵盗者缓缓吸了口气，挤出一抹微笑，把篝火上温热的羹汤盛出来，递给一边的修。
　　修对着迷雾更浓的北边沉默着，因早餐袅袅的热香气而回神，安安静静接过。交接的时候，他们的手指略略触碰，影风被冰得吓了一跳。
　　＂修，你……＂
　　＂嗯？＂修回神，看看影风。
　　影风已经从行囊里翻出一件披风，＂你的手很冷。＂
　　＂哦。＂修没有的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丝困惑，看着影风的动作，又慢慢变得柔和。低头去喝手里的早饭。
　　黑精灵犹豫了下，发现修没有拒绝的意思，替他扣上披风，就像以前他对自己做的那样。
　　把喝了大半的羹放下，握住影风忙碌完毕正收回去的手，修起身，就势拥抱压抑了沮丧的黑精灵，＂对不起。那里有认识的人的孩子。＂

　　＂解释吗？＂影风无声喃喃，心情松弛下来，修会告诉自己原因呢。不由对刚才修的冷漠强硬释然。
　　＂嗯，是的，解释。＂仿佛听到了影风未出口的声音，修揉揉他的头发，拍拍这个把自己的想法看得很重要的年轻盗者，轻轻放开他，＂我们也走吧。＂
　　影风点点头，因为修坦率的道歉所表现出来的重视而感到幸福，注视着修处理营地的背影，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