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息》残寐

72、风雨如盘火烛天

　　夜里起了风，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湖心小榭亭亭临于水上，窗棂上的素色纱幔被风席卷而上，倏尔又飘然落下，恰似舞娘扬起的水袖，起承转合，分外美丽。小榭内的灯火便在这一起一落间透了出来，晕在薄纱上，变幻万千。

　　一位妙龄少女蹙着眉立在窗前，细碎的冷雨夹着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拢了拢衣襟，又朝手心呵了一口暖气，她才惊觉十指早已凉透，遂掩了窗户。

　　回身望去，两个蒙纱侍女竟似入定般岿然不动，面色无波。她苦着脸，暗道这二人到底不是贴心之人，若是那丫头只怕早嚷嚷着让她关了窗子，哪容她这般任性地在这儿受这冷风？现今才懊恼当初没将她带在身边，如今自己失了主意，竟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这两个侍女是那人给她的，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怎生如此冷冰冰，实在没趣。她吐了吐舌，径自从内室披了件衣裳出来，坐在榻上想了想，开口问道：“两位姐姐，近日翊……公子可有和你们联系？”

　　“没有。”

　　“那他可曾告诉你们，我们何时能回去？”

　　“没有。”

　　“东西既已经到手，为什么他还不来接我们？”她喃喃问道，倒不奢望她们能回答，她不过需要有个人跟她说说话，告诉她耐心等等，他总会到的。

　　自然，这个问题两位侍女未答。

　　少女气闷地站起来，在屋内转悠了两圈，心中烦忧却有增无减，遂道：“我出去走走。”语罢，已拾起伞步入雨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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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朦朦，不见星月，几盏灯火稀稀落落地洒在园子里。因要避开地上的水洼，少女一改平日欢脱，反而踩着细碎的脚步沿着小径款款而行。她不过信步而行，并无明确目的地，右手百无聊赖地旋转着伞柄，看着雨珠飞溅。

　　不多时，雨愈下愈大，打在油伞上恰似碎玉落盘，裙摆更是濡湿一片。她懊恼地提着裙，见前边院子灯火通明，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步至东苑。

　　东苑乃城主府的客居之处，原本她也该住在那，欧阳城主却坚持让她搬至湖心小榭。正巧她更喜欢那池青碧，遂也没推辞。如今东苑灯烛辉煌，一想便知里边住的是谁。

　　少女分外犹豫，本意打算过去避雨，但实在不想与里边的人打照面。她转过身，与背面灯火相比，面前显得尤为漆黑。再则以她迷糊的个性，只怕认不全回去的路了。思及此，她跺了跺脚，捏紧伞朝东苑而去。

　　她站在廊下，略微理了理湿淋淋的下摆，便探头朝那边的厢房望去。奇怪的是，目光所及之处未见一个奴仆，几间厢房也惟有一间着了灯。

　　她暗暗一笑，想道这倒是那人的作风。

　　既然来了，自然不甘就这么回去。她便蹑手蹑脚朝那惟一有火光的厢房而去，猫着腰蹲在窗户边。

　　“我也要去！”

　　少女正寻思着怎么打开窗户，突听里边高声扬起这么一句话，吓了一大跳，当即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湿漉漉的裙摆贴着纤足，廊外不时吹来的风又滚着雨，她耐不住冷，差点打了一个喷嚏，幸好最后关头紧紧捂住了嘴巴。

　　“摇光，别任性。”窗内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少女身子一僵，双目圆鼓鼓地睁大。

　　“萱儿，你不懂。我有非去不可的缘由。”

　　“你无武艺傍身，到时只怕难以脱身。”

　　“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只在屋外看着。”

　　“到时周遭必乱，万一……”

　　“没有万一！便是为了清泽，我亦会好好顾全自己。”

　　屋内二人显然在争执，少女听得迷糊，但已听出她们打算做的事有一定危险，不免提起心。这么一片刻，屋内悄然无声，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她半起身子，将耳朵贴在窗边，并小心不留下影子。

　　“摇光，对不起。”屋内一人轻叹，接着便有衣裳簌簌之声。少女大惊，利落地翻身躲回拐角，果然“吱呀”一声，门开了，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

　　少女双脚发软地靠在墙上，心说刚刚差一点便被发现了，这么一想又有些为自己刚刚的伶俐而得意，一时眉飞色舞。她悄悄探出头，只见一个女子伫立在门前，然后打伞步入雨中。

　　那人纤弱的身影几欲湮灭在风雨中，她柔婉地挽了挽青丝，顿时衣袖扬飞。

　　少女迟疑了一下，眼看那女子就要出了院门，正打算跟上，忽然感到一阵蚀骨的寒意，当下屏息，僵直着背再不能动弹。

　　这寒意显然不是来源于风雨，而是作为一名灵力修行者对强大力量的本能畏惧。有什么可怕的人在靠近，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

　　“呵呵，小忧，夜寒雨冷，你这是去往哪呢？”

　　骤起的轻灵声音吓了少女一跳。她悄无声息地自墙后窥探，却见一人穿门而入，艳红如火的锦衣已然被打湿，纱灯下隐约可见玲珑的曲线。她却似乎并不在意，只甩了甩水，依旧笑意盈盈的。

　　风忘忧身形一顿，下意识望向门边。

　　墙后少女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她二人，心道奇怪，那份威胁似乎并非来于这锦衣女子。顺着风忘忧的视线望去，便见不知何时起门外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乍一看实在怖人。少女呼吸一窒，脑海嗡嗡作响，忙紧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止不住那发颤的牙齿。

　　风忘忧亦感受到周围凝滞的气息，蹙了蹙眉，看了看门外的黑影，才走近潇绯道：“怎生淋成这样？”

　　潇绯一笑，道：“这一路回来脚程不短，若一直用内力逼隔雨水，我如今早累趴在地上了。你知道我这人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她一顿，抚了抚额，“瞧我又忘了，你现在哪里知道我这些事。”

　　风忘忧将伞伸过去，被潇绯推开了。她附耳上去轻声道：“后边那位主交给你了，他今晚的脸色砚台般黑沉沉的，实在太不可爱。”说着，绕过风忘忧拐往屋里去。

　　风忘忧欲言又止，回头便见御阎景缓步进来，确实没什么好脸色。似乎自进城起，她便隐约感觉到他的不快。思及此，她无奈一叹。

　　御阎景见她低眉执伞，眉间郁色总算淡了几分。同是冒雨而来，他却浑身干爽，漫天雨雾难近他身。风忘忧心知这极损灵力，不赞成地皱眉，走近一步将伞探过去。甫抬头便见他灼灼的眼神，她脸一红，始觉靠得太近，只好又退开一步。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实在进退不得。

　　风忘忧懊恼一叹，谁料御阎景大步迈前，一瞬间已与她面对面贴身而立。她当下欲逃，却被御阎景扣住手腕，只听他道：“有雨。”

　　风忘忧哭笑不得，她自然知道有雨，否则也无需两人挤一把小伞。身前之人手心的温度自腕间传来，直熨帖入心里，偏又挣脱不得，她不由脸红如醉。

　　周身压抑终于散去，墙边少女小心探出头，犹疑地望着他们，暗想这男子究竟是何人。这一想却是毛骨悚然，这不正是鼎鼎有名的章豫王爷！

　　还不及多想，方才的红衣女子已换了身衣裳出来，同行的还有一位粉衣女子。她怕泄露自己行踪，不敢随处张望，只好继续贴着墙根。

　　风忘忧大窘，连忙抽回自己的手，这回御阎景倒没多做阻拦。潇绯玩味地睨着她，笑道：“小忧，原来你深夜外出干坏事呢。这种那么好玩的事怎么可以少了我们？”

　　风忘忧心虚，不敢看她们，只觉得御阎景的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左右。

　　潇绯与摇光打着伞走近，潇绯挑挑眉道：“还愣着干什么？今晚夜黑风高雨潇潇，正是好时机呢~”见御阎景望向自己，遂道：“这献城看着有点不顺眼，我们便帮城主清理清理，章豫王爷想必不介意吧？”

　　御阎景顿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脸色又变得阴郁，眯着眼看着风忘忧，问道：“你原先想一个人去？”

　　风忘忧低着头，不敢应答。

　　“哼！”御阎景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踏入雨中。风忘忧莫可奈何一叹，连忙跟上。

　　潇绯扑哧一笑，向摇光挑眉道：“帮你报仇了，如何？”

　　摇光牵起嘴角：“如此多谢潇绯姐姐！”

　　潇绯见她嘴边含笑，眼却看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眉宇间亦隐有迫色，便也不说笑，揽着她的腰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四人离去后，墙后少女迟疑了一下才走出来。她咬咬牙，当即提气凌空而起，朝相同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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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恶，跟丢了！这可如何是好？”约一盏茶时间后，少女独自一人站在街角顿足。

　　正苦恼着，突见前方不远处冒起火光，浓烟滚滚翻上天，隔着微雨望去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当！当！走水了！走水了！”一个差役打扮的人穿着蓑衣拿着铜锣，边敲边跑，自她身边呼啸而过。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谁喊走水了？”陆陆续续地，街旁的门打开，一群人衣衫凌乱地走了出来。

　　少女知道这儿住的都是守城的士兵，不愿惹不必要的麻烦，便悄悄退开，拐弯绕到着火之处。

　　凭借着轻功，她倒比官差更早到。隔着数十步望去，现场十分凌乱，一群人衣衫不整冲出来，不时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啼哭声。火噼噼啪啪叫嚣着，像毒蛇吐着信子，眼看就要殃及旁边相连的屋子了。

　　少女大急，正欲出手救火，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大惊失色，伞脱手而落，回身之际手亦挥了出去。那人精准地拦下，将她拉进自己伞下，压着嗓子道：“小舞，是我。”

　　少女一怔，而后大喜过望地扑进来人怀里：“翊哥哥，你终于来接我了！”

　　来人一身华服，雍荣闲雅，五官算不得出众，但举手投足均见贵气。他清浅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将她扶正道：“怎么还是这一惊一乍的性子？”

　　少女酡红着脸笑道：“人家高兴嘛。”她错身望去，只见两位蒙纱侍女隔着几步颔首而立，便知先前其中一人必定暗自跟着自己，莫怪乎他们方才如此快得知自己行踪。

　　“对了，翊哥哥，走水了，咱们快救火。”她说着便拉着他走。

　　男子却不动如山，摇摇头道：“小舞，这火不单纯，非我们所能救。”

　　少女疑惑，回身定睛望去，这才发现那火带着诡色。如今雨水颇大，它竟不受半分影响，显然不是平常火苗，而是灵力之火！刚刚着急，竟未发现端倪。

　　她六神无主，虽说她所学水属灵力能克制火，但她如今远远便已感觉出点火之人灵力高出自己太多，即便她出手亦无济于事。

　　“罢了，别想那么多，我们走吧。”男子牵起她的手。

　　少女满眼错愕。他向来不在人前有什么亲昵举动，即便二人偶有独处亦带了分若有似无的疏淡，如今他……

　　无论原因为何，她咧开嘴低低笑起来，她喜欢他牵她的手。

　　见她笑，男子亦勾起唇角，只是从大火上扫过的眼中染上深意，漆黑如墨。

　　那一夜，大雨如注，火势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