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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囚心 ...


  •   诏狱的血腥气三日不散。

      宋希妤站在玄真观的露台上,望着远处朱雀大街上清洗地面的宫人。水桶里的清水泼在青石板上,转瞬就变成了淡红色,像被稀释的胭脂。

      "娘娘,风大。"青黛捧着狐裘过来,却被她抬手制止。

      "你看那水。"宋希妤指着街道,"像不像那年我滚钉板流的血?"

      青黛不敢接话。自赵家满门抄斩那日起,明昭夫人就变得愈发古怪——她会在深夜突然起身抄经,直到十指渗血;也会在皇帝驾临时,突然问起那些已死之人的忌辰。

      "陛下今日在紫宸殿议事。"青黛小心翼翼转移话题,"说晚些要来看您新栽的绿梅。"

      宋希妤唇角扯出一丝笑。那株绿梅是皇帝命人从她亡夫顾勇旧宅移来的,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移栽那日,老树根断了几条主根,如今半死不活地杵在庭院中央,像具枯槁的尸体。

      "告诉他,我睡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玄色龙纹靴踏过落叶,停在她影子上方。

      "爱妃近日睡得太多。"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太医说,郁结于心。"

      宋希妤没有转身。她能感觉到皇帝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带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的混合味道——那是他亲手处决赵国公时溅上的血,据说三日都洗不净。

      "臣妾梦见琛儿了。"她突然说。

      皇帝的手僵在半空。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主动提起顾琛。

      "他说什么?"

      "他说..."宋希妤转身,直视帝王的眼睛,"谢谢娘亲。"

      一阵秋风卷过,吹乱了她未绾的发丝。皇帝突然伸手抓住那缕头发,力道大得让她皱眉。

      "朕为你报了仇。"他声音低沉,"你却只梦见那个死孩子?"

      宋希妤笑了。这是她这些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陛下,那是我的骨肉。"

      "朕可以给你新的骨肉!"皇帝猛地将她拉进怀里,龙袍上的金线硌得她脸颊生疼,"你想要多少个孩子,朕都能给——"

      "然后呢?"她轻声问,"让他们看着母亲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

      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宋希妤,你以为报仇就是终点?错了,这才是开始——朕要你活着,日日活着,年年活着!"

      他的吻落下来时,宋希妤睁着眼睛。越过皇帝的肩膀,她看见那株半死的绿梅上,最后一片叶子正缓缓飘落。

      ---

      玉宸宫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宋希妤倚在窗边,看宫女们更换殿内的烛火。新换上的蜡烛掺了沉香,是皇帝特意吩咐的——他说她睡不安稳。

      "娘娘,该用药了。"青黛端来黑漆药碗。

      自从那夜在观音殿后,这碗避子汤就成了每日必饮之物。宋希妤接过碗,突然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七。"

      碗沿停在唇边。九月十七,顾琛的生辰。若他还活着,今年该行冠礼了。

      药汁滑过喉咙时,殿门突然被推开。皇帝带着夜露的寒气大步走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空碗砸在地上!

      "你还在数日子?"他眼底泛着可怕的猩红,"数那个死人的忌日?生辰?还是你守寡的年头?"

      宋希妤平静地擦去溅到手背的药汁:"陛下深夜前来,就为了问这个?"

      皇帝突然拽着她走向内室。绣着并蒂莲的帐幔被粗暴扯下,露出藏在后面的一幅画——画上是穿着孝服的宋希妤,正跪在登闻鼓前。

      "看看你当时的样子!"皇帝掐着她的后颈逼她直视画像,"眼里有火,身上有血,连骨头都淬着毒——那才是朕要的宋希妤!"

      画中人的眼睛亮得惊人,与如今镜中死气沉沉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个宋希妤死了。"她说,"和赵家人一起死了。"

      皇帝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一把撕开画像,露出后面暗格里的东西——染血的诉状、断裂的镇纸、甚至还有从顾琛墓前取来的一抔土。

      "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抓起那抔土撒在她裙摆上,"你每夜对着这些东西哭!"

      宋希妤终于颤抖起来。她扑向那些碎片般的遗物,却被皇帝抢先一步扫落在地。

      "想要吗?"皇帝踩住那片染血的诉状,"求朕。"

      她缓缓跪下来,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求陛下。"

      "不对!"皇帝暴怒地拽起她,"朕要你像当年在紫宸殿上那样看着朕!要你眼里有恨有怒有活气!"

      宋希妤抬眼看他,目光却依然死寂:"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那朕就让你再生一次!"皇帝突然对外喝道,"带进来!"

      殿门再次打开,几个侍卫押着个白发老妪踉跄而入。宋希妤瞳孔骤缩——那是顾家老太君!

      "你..."她终于变了脸色,"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温柔得可怕:"爱妃不是说人死不能复生?朕偏要试试——从今日起,顾家满门的性命,都系于你一念之间。"

      老太君瘫在地上,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流淌:"希妤啊...老身对不起你..."

      宋希妤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皇帝志得意满的笑容,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新的囚禁,比冷宫更可怕的牢笼。

      "陛下想要什么?"

      皇帝捧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眼下青影:"朕要你像朕爱你一样爱朕。"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宋希妤惨白的脸。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入宫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好啊。"

      玉宸宫的西暖阁里多了件古怪的陈设。

      宋希妤盯着紫檀案几上那个琉璃瓶,瓶身雕着缠枝莲纹,在晨光中折射出妖异的光彩。瓶底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水光,是皇帝今早离去前,用银匙从她眼角刮走的泪。

      "娘娘,该梳妆了。"青黛捧着妆奁站在屏风旁,目光躲闪。

      宋希妤伸手触碰琉璃瓶。昨夜皇帝掐着她脖颈逼问"你究竟有没有心"时,她确实哭了——却不是因恐惧,而是为那株被移栽致死的绿梅突然抽了新芽。

      "陛下说...这叫泪器。"青黛声音发颤,"说要把您所有的泪都收着,看看什么时候能装满。"

      铜镜里映出宋希妤锁骨处的淤青。她突然轻笑,拿起画眉的螺子黛,在琉璃瓶上细细描画——寥寥几笔,瓶身的莲花就变成了荆棘。

      当夜皇帝看到那个被改动的瓶子时,眼底翻涌起可怕的暗潮。他掐着宋希妤的手腕将人拖到窗前,指着远处太庙的方向:"知道为什么满朝文武骂你妖妃,朕却还留着你吗?"

      宋希妤的纱衣在夜风中翻飞,像只垂死的蝶。

      "因为你是朕的照妖镜。"皇帝咬着她耳垂低语,"满朝伪君子骂你祸水,却不知他们心底的脏东西,全被你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探入她衣襟,繁复华美的衣裳散落满地。。

      "恨朕吗?"皇帝在她耳边低吼,"那就好好恨,用你当年滚钉板的劲儿恨。"

      宋希妤望着月光下荡漾的水纹,突然伸手环住皇帝的脖子。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陛下错了。"她将唇贴在他青筋暴起的颈侧,"我不恨你。"

      她分明听到皇帝的心跳漏了一拍。

      霜降那日,老太君死了。

      消息传到玉宸宫时,宋希妤正在绣一方帕子。银针刺破锦缎,在她指尖留下个血珠。

      "说是夜里突发心疾。"青黛将暖炉挪近些,"顾家送来丧帖,陛下已经准了娘娘去吊唁。"

      绣绷上的白鹤被血染红了眼睛。宋希妤想起那夜老太君跪在地上哭求的模样,想起她说"顾家对不起你"时的神情——现在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备素服。"她扯断绣线,"再找些附子来。"

      青黛猛地跪倒在地:"娘娘!"

      "慌什么。"宋希妤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陛下不是让我有恨有怒有活气?我总得...做些准备。"

      灵堂设在顾家祠堂。宋希妤跨过门槛时,满屋孝子贤孙齐刷刷跪了下去。她看着那些低垂的后脑勺,突然很想掀开棺材看看——老太君临死前,有没有留下关于琛儿的只言片语?

      "三弟妹..."顾家大伯捧着孝带上前,却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现在她不是顾三夫人,是明昭娘娘。

      香烛味混着窃窃私语在灵堂盘旋。宋希妤跪在蒲团上,忽然察觉有人在扯她袖角——是个戴孝的小丫鬟,往她手心塞了张字条。

      偏殿转角处,顾家二夫人像团灰影般蜷在阴影里。这个曾经在宋希妤饮食中下药的妇人,此刻抖得如风中残叶。

      "老太君留了话。"她递出个褪色的荷包,"说...说您看了就明白。"

      荷包里是半块玉佩,顾琛周岁时老太君给的。宋希妤摩挲着断裂处,突然摸到凹凸——玉佩内侧刻着极小的字:盐铁。

      "当年赵家要夺淮盐专营权,是三弟...是顾勇发现了账目问题,后来琛儿也知道了。"二夫人声音越来越低,"老太君默许了...默许他们除掉..."

      荷包落地。宋希妤耳中嗡鸣,仿佛又听见顾琛被砸碎颅骨的声音。原来那日官道上的虐杀不是偶然,她的琛儿,早被至亲标好了价码。

      "娘娘!"青黛的惊呼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宋希妤将玉佩藏入袖中,转身时已恢复平静。她没看见二夫人脸上诡异的解脱,也没注意廊柱后闪过的玄色衣角。

      回宫的马车上,她一直攥着那半块玉佩。直到皇帝掀开车帘,将一杯鸩酒递到二夫人唇边。

      "爱妃要不要看场好戏?"他笑着问。

      宋希妤看着二夫人惊恐的眼睛,突然伸手打翻酒杯:"陛下何必着急?"她倚进皇帝怀里,指尖划过他紧绷的下颌,"死人哪有活人有趣?"

      皇帝的眼神变得危险。他猛地扣住她手腕,从她袖中抖出那个藏着附子粉的香囊——还有半块带血的玉佩。

      "朕的小狐狸..."他舔去她指尖被玉佩棱角划出的血珠,"终于亮爪子了。"

      玉宸宫的烛火亮了一夜。

      宋希妤看着皇帝焚烧老太君的血书。火舌舔过"顾琛"二字时,她喉咙里涌上腥甜。

      "现在知道了?"皇帝捏着她后颈,"你儿子死在至亲手里,仇人可不只赵家。"

      她扑向火盆的动作被铁链拦住——不知何时,皇帝在她脚踝栓了条细金链,另一头系在自己腕上。

      "陛下怕我寻死?"

      "朕怕你蠢死。"皇帝拽着金链将她拖到身前,"为了这些脏东西脏了手,值吗?"

      宋希妤望向灰烬中未燃尽的一角纸片,上面依稀可见"盐税"二字。突然想起顾琛死前正在抄《盐铁论》,想起赵承嗣那句"你爹死得早"...原来蛛丝马迹早就在那里。

      "他们都会死。"皇帝突然说,"但不是现在。"他抚开她额前碎发,"朕要你亲眼看着,这些人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宋希妤闭上眼。她想起灵堂上那些躲闪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残忍——他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像把钝刀慢慢割开顾家的喉咙。

      "至于你..."皇帝的唇贴在她颤抖的眼睑上,"朕给你找了新乐子。"

      晨光熹微时,曹德安领着十几个素衣妇人跪在殿外。她们有的是被权贵欺辱的民女,有的是家破人亡的寡妇,每个人都捧着一纸血书。

      "明昭娘娘..."最前面的老妪重重叩首,"求您为草民女儿申冤!"

      宋希妤脚踝的金链哗啦作响。她看向身侧假寐的皇帝,突然明白他的用意——这是新的囚笼,比顾家性命更坚固的枷锁。

      "娘娘?"老妪抬起泪眼。

      宋希妤慢慢蹲下身,扶起这个和她失去琛儿时年纪相仿的母亲。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摸到对方掌心里厚厚的茧,那是和她滚钉板时一样的伤痕。

      "我帮你。"

      她说这话时,没看见皇帝唇角得逞的笑意。

      冬至大祭前,长安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宋希妤裹着狐裘站在城楼上,看羽林卫押送顾家流放的队伍远去。顾衡经过时突然抬头,嘶吼着"妖妇"想要扑来,却被铁链拽倒在地。

      "满意了?"皇帝从身后环住她,大氅上还沾着紫宸殿的血气——今早他刚处决了最后两个赵家余党。

      宋希妤呵出一团白雾。这半年她为十七个妇人平反冤情,每一桩都牵扯出更多肮脏秘密。朝中骂她妖妃的声音越来越响,皇帝却变本加厉地赏——前日是越贡的鲛绡帐,昨日是西域的夜明珠,今早又送来个刻满《往生咒》的金项圈。

      "陛下何必呢?"她摸着项圈上凹凸的经文,"我又不是狗。"

      皇帝低笑着咬她耳垂:"你是朕的共犯。"

      雪越下越大。宋希妤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忽然想起玄真观那株半死的绿梅。听说它今年开了花,在满园萧索中红得刺目。

      "曹德安说...你收了那些妇人的长命缕?"皇帝突然问。

      宋希妤袖中的手指一颤。那些五色丝线编的手绳,是她偷偷为顾琛集的往生福——每平反一桩冤案,苦主就会送她一条。

      "陛下连这个都要管?"

      "朕给你更好的。"皇帝变戏法似的捧出个鎏金匣子,"西域高僧开光的往生牌,够那孩子受用千年。"

      匣子打开的瞬间,宋希妤终于崩溃。牌位上赫然刻着"顾琛"二字,用的却是皇帝私库里的金丝楠——那是预备给皇子用的材质。

      "你...怎么敢..."

      "朕还敢更多。"皇帝将挣扎的她按在城墙边,下方就是百丈深渊,"记住,你的恨你的痛你的念想,都只能是朕给的。"

      雪落满肩头时,宋希妤忽然停止挣扎。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成水。

      "陛下赢了。"她仰起脸,露出入宫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会好好活着——活到看着您...变成先帝那天。"

      皇帝瞳孔骤缩。下一刻,他掐着她的腰大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这才对。"他舔去她唇上咬出的血,"朕的明昭娘娘,就该这么疯。"

      暮色四合时,宫人们看见皇帝抱着昏睡的娘娘穿过回廊。娘娘腕间缠着十七根褪色的长命缕,随步伐轻轻摇晃,像一串古怪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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