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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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这个名字成为了绝对的禁句。虽然，这个名字从来就是禁句，但倘若在以前有人提起，必会遭到父亲的怒目与斥责。而现今，当每一个人都开始刻意的、小心的回避它时，父亲却显得浑不在意。有时，克利利甚至会产生某种错觉：父亲很乐于甚至渴望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只是再也不会有人想去提起这个名字了。即便什么人无心提到时，也会立即住口，随后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与不愉快——仿佛他们在不经意中吞下了一只苍蝇——的表情迅速转移话题。
没有人，也不会再有人以充满赞扬与欣赏的语气来说起这个名字，那个曾经令母亲骄傲的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沉沉积压在母亲的胸口，一直压到现在。
现在。
牧师正机械麻木的念诵悼词，心里却巴望着早点结束。墓园的工匠们则纷纷绷着脸孔，一铲又一铲的往父亲的棺木上盖土，心里盼望着早早离开。而参加葬礼的除了母亲与自己，就只有自己那尚未成年的女儿了。
克利利一面在胸前划下十字，一面暗暗松了口气。能够脱离尘世，对于现在的父亲来说，又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他躺在地下，失去了知觉，同泥土合二为一，不必再忍受世人的苛责与为难。她又低头望了眼幼小的女儿，那样稚嫩而天真的神情不由教她心中一阵抽紧：未来的路还如此漫长，你又要如何去度过呢？
克利利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混合了一股青草与泥土混杂的气味——那是塞拉喜欢的味道。
“这种味道能使人平静，你不这么认为吗？克利利。”
克利利又深深吸了一口，但她只能闻到坟墓里散发出的死亡与腐败。她低下头，把手中的花束扔在了棺木上。
“为什么要那样做？”身边的女儿问，手中紧紧攥着花朵。
“为了使外公的灵魂得以安息。”
“灵魂在哪儿？”
“灵魂在天上。”
“那又为什么要把花丢在地下？会被泥土埋掉的，它还开的那么好！”小姑娘嘟着嘴，眼中尽是惋惜。
“为什么要把它们摘下来，它们还开的那么好！”塞拉也曾如此说过。克利利想，只有你，什么都没有。鲜花、墓碑、悼念，甚至连小小的纪念都没有，那么多年过去。
你不会寂寞吗？
她闭上眼睛，觉得微微刺痛，仿佛墓旁的荆棘，在不经意间扎入了她的心。
“妈妈，你哭了。哪里痛吗？”
克利利摇摇头，随后擦拭脸上的泪水。冲着女儿努力微笑：“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亲爱的。”她指了指女儿手中的白色花朵。
“种起来，让它一直长一直长，长到天上让外公也能看得见。”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眼睛里散发着光亮。
克利利轻抚女儿发顶，我也曾如此抚过塞拉的头。她这样想着，随后开始轻轻摇晃女儿小小的身体，心也随之一摇一摆，烦恼慢慢烟消云散。
“那可得好好的加油哦。”她笑着对女儿如此说。
葬礼结束后的工作是整理遗物。父亲的东西早已所剩无几，许多书籍与文稿都在那次军事刑讯中被没收，唯一留下的只有少量私人物件：文具、日记（它们也曾在那次刑讯中遭人查看，不过最终还是归还了），还有就是一些衣物。
这项工作对克利利来说很轻松，当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经常那么做，出嫁后也一样。她把物品分门别类，一样样收起放好。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从父亲的衣袋里摸出一叠硬硬的卡片。克利利将它们摸出来一张张翻看，卡片的数量很多，大约数10来张左右，有些放的久了纸质已开始泛黄。开始的时候克利利以为是明信片，但她很快推翻了这一构想——卡片的上面没有邮戳。她仔细观察着每一张卡片，随后发现每一张的上面都分别写了一行小字。那些字多半是用铅笔写的，到了今天早已模糊不清。
她挑了其中几张略为清晰的，尝试把上面的字念出来：“Buon Compleanno～”
生日快乐？
她又翻看了几张，发现都是同样的内容。
那是什么意思？
卡片的页脚标注的日期则是：11 Dec OO8X
克利利蹙起眉头，随后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复查阅那些卡片，每一张的页脚上都是同样的标注了：11 Dec。除了年份有所推进以外，日期、月份，内容都完全一模一样。最新的一张日期刚好是去年。
今天是12月1日，所以才没有今年的份。
11 Dec——那是塞拉的生日。
这些卡片，是贺生卡。克利利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卡片的颜色从第4张开始被涂成黑色，黑的如同今天身上她所穿的丧衣。之前则都是温和的婴儿兰——那是塞拉最喜欢的颜色。每年一张，塞拉却在离家的第3年后去世。
“妈妈！”克利利忍不住高喊起来，但是没人回应她。她又喊了几声，屋里寂静一片，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她跳了起来，手中紧紧攥着那叠卡片，仿佛上面有一种强力粘合剂，把它与自己的手牢牢粘在了一块儿。她打开房门，像疯了一样，一间屋子接一间屋子搜索着家人的踪影。
最后回应她的是她的小女儿，小姑娘风风火火冲进房门，跳进克利利的怀抱。
“外婆上街买东西去拉，亲爱的妈妈。你怎么啦？”
这时克利利才蓦然想起母亲上街去购买晚饭的材料了，她抱起女儿，然后把她放进一旁的小沙发凳里。
“你怎么还不午睡，在屋里乱跑呢？”她问，这时她注意到女儿的双手里紧紧攒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手里都抓了些什么？小心弄脏沙发～”她说。
小姑娘却像献宝一样把其中一只掌心展开给克利利看，“钢笔！漂亮么？我刚才在房间的抽屉底下找到的！”
是那一支笔——那支当年早已被摔坏，并被自己亲手扔进垃圾桶里的笔。父亲曾经最为珍爱，年幼的自己以及同样年幼的塞拉在他的生日时作为礼物送给他的笔。
“哪儿？哪儿找到的？”克利利觉得脑子里好像被人灌了水银。
“抽屉阿～”小姑娘说。
“哪儿的抽屉？”
“那儿的。”女儿随手一指走廊尽头的那扇木门。
那里曾经是塞拉的房间，克利利觉得那些灌进脑子里的水银正在被慢慢煮开，它们咕咚咕咚的开始往外冒泡。
“还可以用哦，”小姑娘说，“我刚才还往里面灌墨水来着。瞧啊，妈妈，这就是我刚才拿那支笔画的画，漂亮吗？”她晃了晃另一只手中的图画。
“给我看，不！不是画！”克利利夺过女儿手中的钢笔，高声叫道。
笔上的油漆色已经黯淡，但没有磨损的痕迹——塞拉肯定在那个夜晚重新漆过了一层，花纹的刻印依旧如此清晰——它们如此明显的被人加深过；还有那些烫印，金色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Buon Copleanno Papa（生日快乐，爸爸）
水银终于凝固，它们与自己的脑浆搅作一团，令克利利感到思考困难。
女儿不停摇晃着她的肩膀，眼神疑惑。但她只能微笑着摇头，随后走开。
我需要透气，让我透气！她一面想一面把步子拉到最大，最后终于无可自已的在走廊上奔跑起来。她飞速跑到最大的窗前，猛地将窗户拉开，拉到最大。
风灌进来，夹带了冬天的冰冷与叹息——为着春季即将降临的无奈，为着秋日匆忙离去的哀愁。不断细声低语，婉转流长。
她突然想哭，为自己、为父亲、为她那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弟弟，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大哭上一场。她吸了吸鼻尖，冷风冲进她的鼻腔，引得她喉咙发痒，眼眶发红。
于是她开始大声嚎啕，却不论如何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断断续续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与哀鸣。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