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支骨笛》方准一斛砂

6、谁家清笛绕闲庭

　　祝姓公子见她始终不应答，阖上扇子，依旧耐心：“绚儿，你的病刚有起色，大概还没想起我来。我姓祝名忘尘，字谦予，与你们林家乃是中表之亲，你该唤我表哥才是。”
　　林幽绚默然一阵，就在祝忘尘觉得她不会出声时，她低念，声音轻得如风送浮冰：“……表哥。”
　　祝忘尘耳力极好，立刻眉开眼笑，喟叹道：“绚儿，我可等你这声表哥许多年了！”
　　幽绚看着他欣喜的神色，内心不知怎的，微微一暖。祝忘尘俯下身子看她，做出邀请的手势：“绚儿可愿意随表哥去个好去处？……”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个脚步声细碎，一个近乎悄然无音。两人之间相距甚远。但前者金扇轻摇，丝毫不在意背后之人是否跟随。
　　到得一处落脚站定，他回头笑道：
　　“此处为临月居。环绕此处的湖泊，名为摘星，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景致最美的一处。”
　　夜雾中她的身影穿花带露，身披狐氅，呵出的白气令她凝成一个摇曳的缩影。
　　祝忘尘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可以再走近一些。”
　　她抬眼望去，眼神一亮，心中却隐隐生疑：“的确很美，倒像是仙境。”
　　像是突然置身于某处福地仙府？令她面上浮起了些许迷惘之色。她出神地凝视一池绿水，池水碧中带靛，雾气袅袅，一丝丝白气涌动在水面之上，缭绕蜿蜒，像是天地间的最纯粹的灵气都藏入其中呼吸吐纳，便是连仙界大概也无此等灵湖。芳准曾言，若是在人界见到水中灵气异乎寻常，不是此处有天地灵宝，便是妖物藏匿之所。不知此地有何奇珍，或者妖物？可如今境况若此，又想起这些来做什么？她自嘲地一笑，眼神顿时落寞起来。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很开心，表哥。”她没回头，依旧看着湖水氤氲。身后的祝忘尘微笑：“绚儿喜欢便好。”
　　“不知此湖是何来历？”
　　“此湖天然造化而成，先祖早年觅得此处宝地，便依湖而建了祝林二府，因年代久远，我也只是知晓一二。绚儿，此湖名摘星，到得夜里，漫天星子都会映在湖中，清楚得好像本该星星就是自湖里生出来的呢。”
　　湖风袭来，清冷彻骨。她执意坐在水边，低低咳嗽。祝忘尘担忧的看着她，劝道：“天色将晚，我们回去吧。”她不语，拽起袖子，露初一段伶仃的皓腕。
　　“我还想看星星呢，是否像表哥说的那般。”她淡然笑道，伸手想去拨弄池水。
　　“绚儿，湖水很冷。”
　　湖水激起一丝涟漪，很快隐了去。她一触之下却痛彻心扉，颤抖着将手凑到眼前，只见指尖青紫，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渣。
　　“真的……好冷。”她颤声喃喃道，难以置信的抚着心脏，一瞬间，她以为她将死去，电光火石间，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惊异的东西。
　　祝忘尘急忙走近，将她的手合在手心里细细搓着，呵着热气。
　　“还冷吗？”他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带着雾气。
　　她大窘，忙抽出双手，注意到天色已经黑了，湖面泛着淡淡的银光，一颗星子出现在湖水中。
　　她瞧见天上星辰云后时隐时现，很是黯淡，映入湖中却十分清明，如一斛明晃晃的珍珠均匀地撒落在银绡上，璀璨得令人心悸。
　　“摘星啊……真的是漫天星辰都涌入了湖里。”她由衷地赞叹出声，笑声清脆，祝忘尘似乎听到铃铛在风中摇曳的声响。他眼中怜爱之情越发浓厚，依旧温和地微笑：“……喜欢便好。”
　　“表哥，你腰间配有青笛呢。不知绚儿可否有耳福，可以听表哥吹奏一曲。”
　　祝忘尘含笑看着她，难得起了揶揄之色。
　　“绚儿，听我的笛声，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有些好奇：“不知，是什么代价？”
　　“绚儿，听我吹奏一曲，你许我一个要求，未知可否？”
　　“这……”难得起了为难之色，林幽绚的眼珠又恢复昔日的灵动，她很快接话：“……只要这要求合乎情理，亦非为难与我，我便答应你。”
　　“好。”祝忘尘回的爽快，含笑道，“如此，我便吹一曲《望舒》。”

　　“……流光徘徊去，皓水随风前。清夜遥相似，独等漏声残。昨日寥落尽，今宵几时欢？登楼再乘月，载歌入云间。”

　　按宫引商之间，祝忘尘明衫磊落，斜斜侧身坐在湖岸边，眉目间似有淡淡哀思，他眉目一转，见林幽绚撑着下巴，听的专注，忍不住嘴角又含了一丝笑意。一曲终了，他放下笛子正要发话，却见林幽绚似叹息了一声，接着湖光流转不休，一瞬间好像激起了无数雪浪，无数细碎的冰珠相互撞击摩擦发生了的惊人声响。他一时怔住，片刻之后抚住额头，无奈的笑了。
　　只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这般顽皮，该如何是好呢？”
　　林幽绚投身入湖，祝忘尘面色看去好似并不着急。他手中突然现出一个白瓷杯，他将杯子伸入湖中舀满湖水，举起再看时，只见杯中一尾红鱼，鳞光闪烁，徐徐游动。

　　恍惚间，林幽绚听得一个声音幽幽响起，那语声飘渺虚无，男女莫辨：
　　“你今生将爱上一个你无法得到的男人，你将为他倾尽所有，而他将……”
　　“……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微不可闻中含了一丝悲悯的意味，幽绚只听得心中悲苦，一滴眼泪缓缓落下，方有力气睁开眼。
　　目中所见雾蒙蒙一片，她斜倚在一株古树边，衣襟上堆满粉白的梅瓣，她站起身来，花瓣如雪簌簌飘落。她四下张望，见是一处梅林，林木多而密集，花朵纷呈。继而浓雾渐渐淡薄，只听得前方好似有语声传来。挪动脚步才发现脚上似乎缚有一线，银光闪烁，她凝目瞧去，却又再也看不出什么来，心中好生奇怪。
　　她向着人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雾气逐渐散开，依稀听得一个清朗的笑声徐徐传来：“……如此说来，便可一遂心愿了。”
　　那声音听着甚觉耳熟，幽绚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隔着一道通透的碧水，有两个身影皆着白衣，并在一处，倒影映在湖中，却是亮得晃眼，面容模糊不清，看身形却是一男一女。
　　听得女声含笑道：“君所言甚是，但不知我二人再度相见又是何时？”
　　幽绚听得语声，只觉得话语中虽满含温柔，却亦充斥一种哀伤的意味。
　　白衣男子想是未觉察，抚住女子肩膀，温言道：“此事一旦达成，天门洞开，六界归定，你我便遁隐红尘，逍遥度日如何？”
　　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白衣男子突然目光如剑，直往幽绚藏身之处射来，斥道：“何方妖孽？！”手中一枚柳叶激射而出，直朝向她。
　　幽绚听闻风声刺骨，周身却被无形结界困住，顿时动弹不得。就在柳叶即将射入胸口，一只温润如玉的手倏地现出，以一枝藤杖止住攻势，柳叶缓缓飘落地面。
　　宽大袖袍遮住视线，那身影却莫名熟悉。她眯着眼睛，随后想起，来者正是睡梦中所见海岛上的寂泉。
　　他朗声道：“仙君，此女误闯此境，非是有心，乃是无意。若仙君细看，便可知此女于君有莫大干系，还请勿要伤及。”
　　白衣男子冷声道：“此地乃天帝为我所圈划之禁地，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如今竟有妖孽窥视在侧，安敢叫我不予理会？”
　　寂泉叹息道：“斯人已逝，君上何必执念？此境已被化为混沌虚天八境之一，便是君上之本识，也早已放弃此境，君上何必强留意识于此地，独独耗费精力，不竭不终，渐入魔障？”
　　“住口！”白衣人怒道：“我见你有几分仙身，岂知你竟如此不识相，在此胡言乱语！你若执意与妖孽为伍，莫怪我手下无情了！况你速速离去，便不追究你妄言之罪！此妖孽却要为我所收，断断留不得。”
　　雪光一现，白衣人已近在身前，三尺秋水，已然架于幽绚脖颈。
　　幽绚睁大双眼，雪亮之处，她瞧得分外清楚，顿时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那张脸，赫然是自己的父亲——芳准！

　　她本以为自己真的要受伤，岂知白衣人影只是一闪，烟雾般消散了，仿佛之前从未存在。
　　她怔然瞧着一切景物，亭台楼阁，云山雾海，次第消失，只有无尽的梅花飘落，纷然如雪。
　　寂泉俯下身子瞧着她，微笑道：“莫怕，这只是豁然之境，昙华一梦，不过是过往的情景再现罢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终于喃喃出声，脑子中一片凌乱，不知思绪从何理起。
　　他不答，只是笑：“勿要多想，我这便送你回去。时间所剩无几，下次再详说与你听，来，回去吧。”
　　铃声嗡响，洁白如玉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一握，她极力甩脱，大叫一声：“我要知道真相！”

　　一阵大汗淋漓，她触电般从床上坐起，手却被人握住，她定睛一开，正是祝忘尘。
　　见她不住喘息，他关切地问道：“可是做了噩梦？身体可还冷？表妹如此不小心，竟会失足落水，还好及时将你救起，不然若有意外，表哥必追随你而去。”
　　他松开手，随即递上一碗姜汤：“身子还寒，虽然天气尚暖，但以你体质，还需姜汤暖身，快喝了吧。”
　　明晃晃的汤水，她呆坐许久，忽然一瞬打翻，瓷碗碎成一地：“你是哪里来的精怪，想要混淆我的记忆？”
　　祝忘尘嗔道：“幽绚说哪里的胡话，看来是发烧烧糊涂了。”一面将碎片收拾起来，却不慎划破手指，苦脸道：“这种端茶送碗的差事果然不适合我做，瞧，竟流血了，幽绚可心疼？”
　　幽绚见鲜红滴落，正是凡人所有，不由哑然，咬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