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支骨笛》方准一斛砂

2、终期冠褐作闲人

　　池音以手抚额，似是无奈道：“你总是这般顽皮。”
　　绿衣童女得意一笑，瞧着茶水中映着自己一颗乱蓬蓬的脑袋，脸色随即转苦，唉声叹气道：“可怜我小小年纪无人照顾，竟也与山中野人无异，干脆以后幕天席地，再也不回家中，从此流浪世间，尝尽人间疾苦，也许修为会突飞猛进，位列上神也说不定。”
　　池音嗤笑一声：“芳准上仙可不会许你如此胡来，你姐姐芳祁仙子亦不会答应。”
　　绿衣童女瞧着那笑容，一时大为惊怔，嘴里不由自主就发出赞叹声来。
　　池音随即板了脸，咳了一声，端起茶杯。
　　绿衣童女转了转眼珠，叹气道：“父亲大人向来是不屑理会我的，姐姐却管我也甚严，我千方百计脱了她的魔掌到你这里来，可是艰辛得很呢！可惜连你半个笑容也见不着，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半个救命恩人吧？池音仙君果然吝啬。”说完露出鄙薄的神色来。
　　池音哭笑不得：“芳绚仙子，美色误人，岂是仙家可为？芳准可曾教你？”
　　芳绚晃晃脑袋，一脸醉醺醺地：“父亲大人他自己况且是被母亲美色所迷才有我和姐姐，况我乎？如此美景当前，岂可不赏？池音，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眼中顿时冒出精光来，加上一头乱发，张牙舞爪，直如走兽。
　　池音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想了想，又取出另一物。芳绚抬眼看去，见是一把梳子，一只漆黑的木簪。顿时满心欢喜，笑道：“可是要送我的？”见池音点头，立刻一脸陶醉地靠过去：“有劳池音仙君。”她身形尚未长成，站直身子，池音恰到好处可以为其顺发。池音用梳子来回梳络了几道，见理顺了，便将发盘起，打了个髻，轻声道：“此簪是用我真身制得，香气中正，可以不坠神智。赠与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便将簪子插入芳绚发中。顿时一缕幽香环绕，芳绚大为沉醉，顺势蹭倒在池音怀里。
　　池音竟也不推，拍了拍她的肩：“芳绚仙子，我此去遥遥无期，大约再不可见你，你……多保重。”
　　芳绚立即睁眼，急急道：“这便要走了么？不能多留一会儿？”
　　池音闭上眼，睁开的时候似是下定某种决心，灿然一笑：“竟也言重了。芳绚，若有机会，我必来寻你。待到日上中天，便是我离开之时。”
　　芳绚一扭身，将脑袋埋入池音怀中，呜呜呜地哭声顿时传开来。
　　池音顿感无措，安抚似的，抚摸她的柔发，轻声道：“不要哭。我知道你的心意。我本无欲无求，此刻，却只希望，你能再长大一些。懂事一些，也许就不会眷恋我这等残废之身了。”
　　芳绚抬手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肩膀，又觉得太轻，便想张嘴去咬。池音抬起手，淡淡笑道：”想咬的话还是咬手腕，比较好下口。”
　　芳绚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告诉你个秘密。”
　　池音应了一声。芳绚突然大声说：“错了！！！！我才没有哭！！！！”
　　池音被骤然的魔音灌耳晃得晕头转向，好一会才稳住了心神，瞧见芳绚已经立直了身子，来来回回打量自己，眼中清朗一片，果然一丝泪痕的影子也无。
　　他一脸尴尬苦闷伤感之色落在芳绚眼中，芳绚笑眯眯地道：“总算见到你各路表情了，你这冰山脸居然也能破功，我当真是大饱眼福呢……”
　　池音啼笑皆非：“就许你这最后一个玩笑，下回可没这机会了。”只见芳绚笑意盈盈的眼睛里，眼泪连珠般滴落下来，可她依旧微笑。
　　池音将她揽在怀里，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叹道：“你这个顽皮的孩子，怎地如此倔强。罢了，你这样的心性，恐怕长大也是嫁不出去罢，省得祸害别人，也只有我受得。”
　　芳绚眼中将头埋在他怀中，吸着鼻子，含糊不清道：“嫁不出去，我就隐居在这里为你看守屋子好啦。”
　　池音道：“我走后，这里的结界就会完全封闭，沉入地脉深处，再也无人可入。你不用惦记这里，榕树之心跳动了千百年，从来也未曾死亡。只要它还存在，我自然也不会灭亡。与你，总会有相见的机会。”
　　她叫唤了一声：“池音。”泪珠盈盈的大眼睛里满是恳切之色。
　　池音看着她，只觉得心脏蓦然一紧，连带着榕树之心的跳动节奏也顿时加快。但那声音只有他感受的到，她是料想不到的。
　　他柔柔地应了一声：“还有何事？”
　　芳绚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问：“你……真的会来找我吗？若你不来，我去找你可好？”
　　池音不语，只是将她抱紧，过了许久，方柔声道：“嗯，常道无信不立，我们立下誓约吧。”
　　他与她手心相合，他默默念动咒语，青金色的光环从手心中溢出，缠绕在二人腕间，光点徐徐消散，仿佛铭刻入血肉里。
　　他将她柔软的小手拿到唇边一吻：“下一次，不用等你长大，而我必寻到你。若天不降罪，我必永生不负你。”
　　芳绚带泪的双目仿佛升腾起火焰：“那么，我也要在你身上留下个记号。”向着池音手腕狠咬了一口，直咬得流下血来，池音微笑不语。她也施了个咒术，叫那伤疤永远存在，好让她也可当做标记认人。她牙齿发痛，捂着脸颊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你这颗老榕树，皮真是难啃。”

　　日上中天之前，池音将芳绚带离了洞府。
　　芳绚的眼珠却也肿了起来，她捂住眼睛不让他看。池音拿开她的手，见她眼睛果然肿得厉害，轻轻朝她眼睛吹气。眼睛顿时恢复清明，芳绚却抽抽噎噎地道：“这样不是白哭了？”
　　池音摇头叹气，再度握紧了芳绚的手，柔声道：“我这便要走了，这里的路你早已识得，不要让真人担心，快回去吧。”
　　芳绚感觉那双温暖的手即将离开自己，忙紧紧握住，向他抬起眼睛，目光居然变得怯懦起来，小心翼翼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池音又嗯了一声，只听芳绚小声道：“你……亲我一下可好？”
　　池音微笑起来，凑到她的额头重重亲了一口，道：“可满意了？”
　　芳绚没有说话，目光却又转来转去。池音低下头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害羞得不自在起来。他的脸逐渐凑近，芳绚又慌又乱，眸子小鹿般跳动，干脆闭上了眼睛。池音轻轻啄了她嘴唇，她一惊又睁开眼，看着池音好笑的目光，突然坚定了信念，搂住池音脖子，本想在他唇上狠狠咬上一口，却又舍不得，只改作重重亲了一下，方才满意。
　　她脱离池音的怀抱，又无限眷恋的看了他一眼，一扭头，招了个云朵，飞快地踩了远去了。

　　风忽然呼呼的刮起来，满林子的飞花乱舞。池音的青衫也随风狂卷，单薄的身子像要被风刮走似的。他抬头看了即将隐没于云层的太阳一眼，深呼一口气，突然听到有旁人轻笑。
　　“榕树精，真看不出你呢！竟能勾得芳准爱女为你神魂颠倒，你可是立了血誓，从她血液里取了八分之一魂魄去？”
　　池音地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寒如玄冰：“如何，你嫉妒了？”
　　那声音嗤嗤笑着：“不曾，只是怀疑，你凡界投生之后，便要染上怪癖，专门诱拐稚龄幼女……想来十分好笑罢了。”
　　池音不再接话，太阳已经隐去踪迹，天雷开始涌动，一个霹雳打在他身上，他身形顿时消失。青衫的碎片在风中狂舞，随着骤雨被压倒在地面上，再也动弹不得。
　　“啧啧，如此转生之法，真是罕见呐。只是那少女，恐怕后面的日子便要不妙了……”那声音探究般地喃喃道，又摇摇脑袋，“又关我何事？研究它作甚？”抖抖身形，隐去踪迹。
　　云开雨霁，阳光重新照进容仙谷，徒留下一地花残枝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