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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子耳聋,但我是手语老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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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出差的王爷因谋逆造反的名义被斩首示众,因王爷往日功勋,免去家中人死罪,判了三千里流放。
我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了这个时代的皇权。
坐在天边那么远的一个人,手中捏着的生杀之权只在一句话里。
只要一句话,就能让百口人,瞬间生死被定。
所有人从恭敬到唾骂,只用了一夜。
一夜之间,金碧辉煌的王府成了被人摒弃的烂槽。
世子成了罪奴,奴仆散了个干净。
昨天还喜笑颜开的世子,今天就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头。
我拉着他,求他坐在房里等着我,不要乱跑。
他居然反手握住我的手,生硬别扭的字音传入我耳中:“别走。别丢下我。”
我回过头,看见他在哭。
他听不见外面的刀枪剑戟混乱不堪,却看得见慌乱的奴仆和王爷手下前来报信的濒死的亲信。
我努力镇定,告诉他:“我不走,我只是回家取一样东西。世子,等等我,好吗?”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此时我十分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存的钱全部放在家里。
等我回家取了钱,再找到世子时,已经天黑了。
皇城的大军已经到了王府,我从狗洞爬了进去。世子听不见声音,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身旁的小厮早已不见人影。
我看着他,觉得他很落寞。
刚才跑回家时,我很想拿着钱一走了之。
可是我总想起世子,想起王府中对我很好很好的人们,想起王爷看似严格的放任。
想起那天放在我面前的世子。
我做了这一生最大胆的决定。
我要带世子,逃亡。
“我现在会写字、会读书、会种菜耕地、会编草编,我可以养活你。”
“世子,大军来了,跟我走吧。”
世子看着我,无声地落下泪滴。
他打着手语:我不能拖累你。你会死。
我告诉他:“我知道很多狗洞小路,我能带你躲过追兵,你相信我,我们都能活下去。”
就在这时,昏暗的屋子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世子身边的小厮。
他穿着世子的衣服,跪在世子面前递给他一身粗布麻衣,同样打着流利的手语:世子,逃吧。小的和世子长得像,我装作世子的模样吸引注意,巧姑娘带着世子逃到北荒去找王爷的副将。
要报仇。
小厮告诉他,一定要报仇。
所以世子从此以后,都带着仇恨活了下来。
一场大火,将昔日辉煌的王府,付之一炬。
我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小路,更看不懂地图,搞不清楚东南西北。
但我学得很快,也爱问一些看起来善良的商贩和小孩儿,于是很快就找到一条通向北荒地鲜少人走的小路。
世子一开始很颓废,甚至好几天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进米食。
我带着他走各种小路,脚下生了血泡,一步比一步走得艰难。我也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选择受这样的苦楚。
我明明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任由世子自生自灭。
明明穿过来前,我才二十一岁。
穿过来后,也才十七岁。
可世子更小,十八岁的年纪,在现代还是个高中生呢。
我的钱根本不多,省着省着也没了。
可北荒太远了,钱没了,我们都还没到。
世子听不见,却要去卖艺,要去抛头露面。
我严厉制止了他,让他不要添乱。
他很久都没有跟我说话,我知道,是我说错了话。我请他吃了长寿鸡蛋面,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可世子打翻了面,扭曲的声音就像是扎进我心里的刺刀。
扔在桌上的金元宝,亮得刺眼。
“你在可怜我这个没有家的人吗?你能不能走,不要跟着我了。我不要你可怜,你滚吧。”
“滚啊!”
我知道,夜里他总偷偷来看我手上的伤口,总会偷偷留意的一瘸一拐的双腿,然后偷偷溜出去,采很多草药。
第二日,还要说是我救下的兔子来报恩送我的。
他的手,因为不会拿镰刀留下了很多伤口,以为藏在袖子就不会被发现。就像现在,以为口出恶言就不会被发现他想要我离开他,是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跟着他,我会死。
小屁孩。
“不走。”
我执拗地收起碎掉的碗,“想要我走,除非让我看见你平安到了北荒。”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只是想,既然白吃了王府那么久的饭,就应该替王爷保下唯一的血脉。
千辛万苦,千吵万闹,终于是到了北荒。
到北荒的时候,已经是我在这个时代的第二个夏天了。
因为那场大火,假扮世子的小厮死在火中,让他们误以为世子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被斩断手脚的人就算浴血重生也不会有翻身的可能,我和世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到了北荒城内,见到了王爷的亲信——彭副将。
世子被仇恨裹挟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每天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团压抑的火焰。
他不再为听不见声音而愤懑,不再为说出口的话扭曲而自卑,他开始跟着军队学习,开始一步一步踏入王爷年轻时的路。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终究还是成为布满厚厚茧巴地握着刀剑的手。
我就这样看着他,成长到了二十岁。
他的二十岁,我的二十三岁。
可他以为,我才十九岁。
有一天,我悄悄告诉他:“我比世子大。你该叫姐姐。”
世子红了耳朵,那是仇恨之下罕见的少年心事。他站起身,手语打得居然不那么灵活:你十九岁,老师。
这样的温存时刻,并不多。
世子要上战场,要成为百战百胜的将军。
他有更大的野心——要攻到皇城,为王爷要个清白,讨个公道。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一个听不见的聋人,每天都要受伤。
小伤他会找我,说好痛好痛。可那种半条命都没有的伤势,他从不告诉我。
我觉得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就跟着彭副将的妻女学做些糕点吃食,常常送到他所在的军营。我和他都在一个地方,谁说些什么又怎么会一直瞒过我。
有一次,他半条腿都踏进鬼门关里了,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耳朵竟然奇迹般听得见一些声音了。
这算不算是福祸相依?
我很大声地跟他说话,他终于第一次听清了我的声音。
二十岁的世子,战场上那么多刺向他的利剑都没让他哭出来,竟然因为短短的一句:世子殿下,哭出了声。
“我不是世子了。”
“老师,唤我池庭吧。”
我从没有告诉他我真正的名字,他也不喊我巧娘,只是老师老师地叫着。
那天,我突然告诉他:“我叫陈行简。”
而不是什么连名氏都没有的区区代名巧娘。
世子二十岁末,又是个春天。
忽然有一天,皇城传召彭副将赴宴。
两千里迢迢之路,只为去赴一场春日宴。
世子告诉我,他也要去。
我知道,他们的计划,开始了。
可他的耳朵还没好,很多时候,都要我在身旁为他解释那些不懂手语的人说的话。
更何况,他的唇语还不熟练,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完全教会完整的音节。
所以,我不放心他。
我要和他一起去皇城。
因这个,我们又大吵一架。
他的手语凌厉又极速:你是去送死!
我告诉他:“你不也是吗?”
他说:我有家仇!
我说:王爷的仇,我也要报。
“够了!”他怒冲冲出声,声音不似从前扭曲,“你不过偶尔来王府教我指麾,王府对你,何来恩情?”
“我说有,就有。”
世子知道,他永远拗不过我。
因为他如今,确实离不开我。
我跟他一起去了皇城,路过了我才到这个朝代的小城。
我见到了邻居大娘,她仍然在卖她的白菜。
王爷死没死,对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就像皇城的人也不关心他们过得如何,只要能让令他们忌惮的人死了,就算顶替他们职位的是贪官污吏,百姓在他们手底下过得水深火热,那也不关皇城的事。
只要皇城安稳繁华,就够了。
皇城果然繁华。
他们没有见过世子,以为是彭副将的儿子。
但他们知道世子有耳疾,所以不能让世子暴露耳疾。
我无数次纠正世子的发音,训练他的唇语,即便在他们说话声音不大的时候,他也能知道得一半清楚。
我装作世子的妻子,在宴会上见到了皇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皇帝。
他比电视剧里的更威严,更令人害怕。
我跪在地上,腿软得起不来。
世子扶着我到了座位。
我听得见,他们的嘲笑声。
世子在一盏又一盏美酒中觥筹交错,好似一个极为正常的普通人。
我却看见了他鬓间流下来的汗。
他过了皇帝这一关。
接下来,该皇帝过他这一关了。
我其实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皇帝忌惮北荒势力,想要将彭副将困在皇城,让自己的人接管北荒。
世子他们故意落网,是因为只差皇城关键的一环。他们要去皇帝儿子豢养私兵的密室里,拿到账本。
找不到密室,甚至找不到豢养私兵的所在地。而他们一直被困在皇城,北荒的兵权快要交给皇帝了。
为了打探消息,我常和那些瞧不起我的贵人们参加一些宴会,偶然听见了下人们谈论皇城北边总是传来野猫惨叫,觉得疑惑,就悄悄告诉了世子。
北边有一处荒山,上边有一处荒废多年的皇庄,说是里头死了十几百口人,几十年了,都没人敢去那地方。
世子在里面发现了练兵的痕迹。
他们终于找到了证据。
想要推翻旧案,还王爷清白。
世子从不想取而代之,他只想还王爷清白。可是彭副将,想要杀了皇帝。
他们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那天,世子问我:“杀了他,谁能坐稳天下。”
我不知道。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人民能创造一切。
所以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陪着他。
后来我才知道,世子早就知道了,彭副将是有野心的人。
他想自己做天下之主。
只是他也没有猜到,彭副将,也是杀死王爷的凶手。
所以才可以一路平安地到达北荒,才可以安然无恙地待在北荒两年。
他的上司,就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太子。
我想起了那夜初见彭副将的模样。
他明明那么和蔼,那么温良。
好像一切走入了死局,等待我和世子,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可世子才二十岁。
他不能死。
可是偌大的皇城,偌大的朝代。
我认识的人不多。
我忽然想起了公主。
那个曾经因为我的草编蚂蚱逗笑了她儿子,而赏赐我绫罗绸缎的长公主。
世子被关在牢中,我冒死逃出府,求她见我一面。
公主见了我,知道我要说什么。
她说,她可以帮我,但我要帮她抚养孩子。
我想,这是什么交易。
但是我答应了。
公主夫家有禁卫军之权,他们挟持了皇帝,太子与彭副将赶到时,公主正在逼皇帝写禅位诏书。
我看着这一切,忽然想到了什么。
果然,世子出现在公主身后。
他手里拿着的,是王爷被收走的兵符,没有这个,彭副将的兵就不算是他的兵了。
那本就是王爷的兵,只不过由他暂管而已。
所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世子猜不到彭副将参与了杀害王爷,但猜得到他与皇城勾结。
所以很早之前,就在跟有野心的公主暗中联系。什么因为逗笑她儿子而给的赏赐,只不过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罢了。
我庆幸世子聪明,又恨他什么都不说。
白白为他担心这么久,我一年都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那场纷乱,持续了三天。
他们城里城外打了三天,我坐在宫里魂不守舍三天。
公主说:“真就如此担心他?你们是正经师生吗?”
我有些尴尬,就装作傻子的模样笑了两下。
公主的儿子三岁,还不会说话。
我忽然明白了她想让我养她儿子的原因。
这场逼宫本该在彭副将和太子的失败中结束,我也本该安然无恙地回到世子身边。
可那从未斩草除根的婆婆不知何时来到了皇城,还进到了皇宫内。
彭副将和太子被世子抓回了皇宫,扔在公主面前时,扮作嚒嚒的模样的婆婆,忽然发狂,上前狠狠刺了我一刀。
世子的剑与此同时,打落了那把小刀刺向婆婆的身体。
可是我的腹部也不可避免地中了一刀。
公主懊恼又悔恨:“是我忘了检查原本宫里的嚒嚒。”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从不相关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这样一个从不相关的人,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向公主,公主仍旧很心痛。
可是,她的眼睛在笑。
她想要我死吗,她故意的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世子一直在哭。
可这也于事无补啊,我感觉到我的血一直一直在往外流,四肢软得提不起来。
被世子紧紧抱在怀中,他沾满鲜血的手又摸着我的脸,搞得我的脸也满脸血。
“很丑啊,你擦干净再摸我。”
公主忽然跪下来,递给我一颗丹药。
“救死丸,世间就这一颗。”
我明白了。
世子最在乎的人,除了王爷就是我了。
我死了,但是被她救活了。
她就能一直使唤世子。
呸。
我吐掉救死丸,恶狠狠开口:“想使唤我家世子,下辈子吧!”
世子却捡起那粒长得像麦丽素的丹药,想重新塞进我嘴里。
“行简,吃了它。吃了你就能活下来了。”
傻世子已经被伤心敲晕了头。
我紧紧闭着嘴,坚决不吃。
“看来你还不是那么笨。”
公主笑着说:“可你不吃会死的。这满皇宫的太医都不会为你诊治的,除非你吃下这颗救死丸。”
“世子,我真的会死吗?”
我问他。
世子忽然看向公主:“她会死吗?”
公主愣了一下。
我缓缓推开世子,站了起来。
口里的鲜血啐到地上,脱掉了外衣。
露出了里面那件,金缕衣。
那可是这个朝代的一件刀枪不入的近身盔甲。
“你看,我们两个乡野来的人,骗过了你这个公主殿下。”
“惊不惊喜?”
这场闹剧,以公主生气的继位而结束。
而我和世子,自然是回到了小城里,祭奠恢复贤明的王爷和那些惨死在王府的人。
那名小厮,我之前只喊他小四。
所以我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世子告诉我,他是孤儿,没有名字。
他为他取了名字,叫有生。
世子的耳朵经过那场纷乱后又听不见了。
我只好都待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嘴巴。
年关时,他问我。
“红灯笼好看吗?”
我还没回答,他又说:“除夕夜成亲,全城祝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