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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抱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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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子,快点啦!”从隔壁院子小跑过来的女仆在院门那里扬声大喊。
负责伺候我的恭子瞄了我一眼,她脸上有些尴尬,毕竟我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可是大家好像都没有把年纪小又不被重视的我当回事。
恭子假模假样地把那壶已经冷了的茶拿上来,放到桌子上,小声跟我说,“芽衣,我去前院一会儿,你自己乖乖玩一会儿哦。”
我坐在椅子上,手指扣着桌板下面的缝隙,一直扣到手指头发疼,我才忍住心底的不开心,努力朝着恭子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好哦,恭子姐姐早点回来哦。”
我的声音也是如此乖巧。
可其实我很讨厌她,讨厌她这样轻视我,但我不得不如此表现,因为我知道不这么说,明天的早饭也会没有了。
“嗯嗯,真乖。”恭子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到后半句她就已经心不在焉,扭过头就扬起一抹笑,声音提高,对着外面喊,“好啦好啦,就来啦。”
我安静地看着恭子和另一个女仆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穿过回廊,她们一点也不在乎地将我甩在脑后,去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哥哥的生日庆典。
而我连晚饭都没有。
恭子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小心,她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一直往前院那里探头探脑。
我看着她从院子里这头,转到院子里那头,然后又回到房间里鼓捣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她的嘴唇上有亮晶晶的唇彩,发髻里还别了一枝樱花。
恭子忘记去拿我的晚饭,厨房或许也忙着给哥哥做宴席,我就这么坐在走廊下,看着恭子在听到前院传来的三味线的声音时,她竖起耳朵脸颊上浮起红晕。
然后三三两两的女仆们小跑着约着一起偷偷溜去前院,看盛大的神子诞生庆典。
只有我不能去。
因为我是神子诞生的边角料,是毫不起眼的杂草。
我和哥哥同一天出生,可是他是几百年才诞生一个的神子“六眼”,而我只是一个咒力低微的废物。
或许一开始,看着我和哥哥长相相似的时候,妈妈还会把无法亲手照顾神子的遗憾转移到我身上,对我无比怜爱。
可是很快她就厌烦了这种找替身的游戏,把我一个人扔到一边,继续去接受别人的吹捧,听别人赞美她的母性,毕竟她的荣誉都来自于生下了“神子”,而不是我。
恭子就是唯一照顾我的人了。
我看着院子里的夜色一点点笼罩下来,周围静悄悄地。实在忍受不了肚子里的饥饿了,我从后门溜出去,准备爬进哥哥房间的窗户。
我从我的院子里出来,从围墙的一个小洞里钻进去,哥哥的房间就在前面。
哥哥的房间,是整个五条家最豪华,最漂亮的,他的房间里有喝不完的带甜味的时令茶水,还有吃不完的糕点糖果,在桌子上摞得高高的。
这样想着,我的嘴里已经开始分泌涎水,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我赶紧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墙头上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喂、小鬼。”
我回过头,高高的墙垣上,坐着一个人,他的姿态没个正形,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懒洋洋地靠坐在墙头上,嘴角含笑地看着我。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在月色下投下的影子像一头黑色的豹子。
“这里是五条悟的房间吗?”他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谁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于是我支支吾吾,“呃……”
那个人轻巧地跳下来,饶有兴致地蹲下来歪着头看我,还学我说话,“呃……?”
我的眼睛却在他跳进院子的时候亮了起来。
这时候一片遮住月亮的乌云走开,银白色的月光静谧的撒下来,照亮了我站着的一小片地方。
他一愣,好像这才看清我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黏着一样移不开了。
我只是急切地问他,“你能够进来?帐挡不住你吗?”
可能是我太过急切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摸了下后脖颈,有些臭屁又有些不屑地说,“这有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又紧紧地盯着我,黏在我脸上,我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惊喜。
“那、那你能带我出去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带你出去?”他的尾音有些高,难以置信地感觉。
眼前的人,比我大概要大几岁,可是他很高,比我高好多,他有一张很有侵略性的脸,五官俊朗中带着一丝肆意的感觉,嘴角还带着一块疤。
“不可以吗……”我失望地看着他。
“咳……”他轻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目光游移了一下,“嘛,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吗?!”
“……骗你的。”
我有些生闷气地看着他。
他噗嗤一下笑了,“哈哈哈逗你的小鬼,哈哈哈你知道吗你的脸现在像个包子……”
他张狂地笑着,还抬起手戳了下我的脸,他的手指好硬,有些痛。
我又饿,又委屈,只能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我第一次见到能不引发帐的警报就这么轻松地跳进来的人。
他像是我以前见过的那只鸟,从墙院外飞进来,歪着头看着我,用喙啄自己的羽毛,然后拍了拍翅膀,又毫不留情地飞走了。
我不想他这么快飞走,于是我忍着肚子里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感,伸出手握住他的胳膊,“那你……”
那你还能不能带我出去呢?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像被烫到了一样蹦了起来,左看右看地,还夸张地抖了下胳膊。
怎么了,是我的手吓到他了吗,我有些窘迫地收回手,双手紧紧地扭在一起,讷讷的问他,“对不起,可是、可是能求求你带我出去吗……我不想呆在这里……”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沉默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因为这里的人都讨厌我。”
“所以……我想去一个没有这么排斥我的、讨厌我的地方,也想去看看更广阔的、自由的世界。”
“自由?”他哼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小鬼。”
“自由……大概就是能够让心不那么难过的东西吧。”
我低下头,说话其实没有什么底气。
我咒力低微,在三岁时接受训练差点死掉以后,家族就安排我学习音律、和歌以及文学。
因此我看了好多书。
可是看得书越多,我就越难过。
为什么书里的世界,总是和我见到的不同呢?
为什么俳句里的清风、山峦我总是想象不出呢。
为什么我只能呆在狭小的院子里呢。
我的名字是“芽衣”,是不受关注的野草,那么,请将我放在野地里吧。
“可以吗……”想到这里,我强忍着难过,希冀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黑色的额发覆盖下的眼眸十分幽深,他的眼尾狭长,瞳孔是深深的墨绿色,我感觉他在看着我,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很少被人这样一直地盯着看,何况是一个陌生的、比哥哥还要大几岁的高大少年盯着。
我的脸慢慢涨红起来,我感觉有点难堪地想躲开他的视线,可是我又不愿意服输,于是我就这么盯着他,直到我的眼眶发酸,开始渗出生理性的液体。
然后他的瞳孔好像颤抖了一下,他猛地移开视线,撇过头,好像有些狼狈地挠了下发红的耳朵,“嘛……虽然不能带你出去,但是,”
他短促地笑了下,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懒洋洋。
“可以大发慈悲地带你看一下外面的世界哦。”
……
我坐在禅院甚尔的手臂上,他像抱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抱着我,我脸颊有点红,自从三岁以后,我就没有被人用这样的姿势抱过了。
可是我又很贪恋这种好像在飞一样的感觉,于是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他的头发和哥哥的很不一样,哥哥银白色的头发软软的,落在脸颊上、脖颈处会感觉痒痒的。
而他黑色的头发扎在我的手臂上,让我感觉有点刺痛。
不过我可以忍受。
因为我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片广袤的天空。
清风拂在我的脸上。
我感觉自己在笑。
从来没有过的,一种纯然的快乐感觉击中了我的心脏。
“好漂亮!”我回过头,脸上全是笑意地惊喜地看着他。
禅院甚尔突然脚步顿了下,踩在房顶上的他好像脚下绊了下一样,神色不自然地“喔”了一声。
然后他扭过头 ,不看我,可是我感觉他抱着我的手臂不自然地力度加紧,我的大腿被他捏得有点痛,我想大概可能青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指着前面笑着说,“还想看那里!”
他闷着头,抱着我非常矫健轻巧地几个跳跃,就到了我指着的地方。
我看向墙院外面,原来五条宅子的外面,是一片森林和青色的山峦啊。
郁郁葱葱的深绿色,在月色下摇晃,像波浪一样,发出簌簌的声音。
“好绮丽啊……”我痴迷地看着那里,不自觉发出声音。
禅院甚尔扭过头看我,有些满不在乎地嘟囔,“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心情很好,很开心地弯起眼睛,“墨绿色的森林,和甚尔的眼睛一样哦,是漂亮的颜色。”
禅院甚尔突然就默不作声了。
我感觉他抱着我的手臂温度在不断上升,虽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受伤了发烧了,可是我不想错过这么美好的景色,于是我假装不知道,继续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我很少很少能出院子,我常常呆的地方,只有我的院子,和哥哥的院子。
哥哥很忙,他偶尔和我一起读书,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会去参加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特别训练,长老们、叔父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用惊叹的语气夸赞他的天赋。
然后顺带地,他们会用眼角的余光扫一下我,就像扫过一颗小草、一个板凳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每当沐浴在那种强烈对比的目光之下,我的心里总是会很不适宜地生出一种,异常嫉妒又阴暗的感觉。
可是我很讨厌那样的我,于是我努力咽下这些不愉快的回忆。
再多看看眼前的风景吧。
禅院甚尔带着我在宅子的边缘看了会远处的山峦,他的身体可以随意地穿过设下的帐而不惊动任何人,可是我不能。
我一出去就会惊动五条家的所有看守的护卫。
于是在夜风渐渐凉下来,露气袭来的时候,我们最终还是返回,他把我送回了小院。
我趴在墙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下次……还可以再来带我看天空和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