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一纸墨色

48、回家X好久不见X破碎

　　“叶子？”
　　我抬头，阿艺站在我前面看着我。
　　她还是和记忆里一样，明亮的眼睛，剪得很碎的短发，皮肤白皙，身材纤瘦。
　　我愣愣的看着她。
　　“这么傻看着我干吗。”她笑道，“怎么坐在这里？”
　　“阿艺。”我扑上去，顾不上拍拍身后沾着的草屑，紧紧的抱住她，“阿艺……”
　　“我在。”她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清清爽爽。
　　“我很想你。”我把脸埋在她的颈边，“超级想，超级超级超级想你。”
　　“真像是个小孩子啊。”阿艺笑着拍拍我的背，“不过一个上午不见罢了。”

　　不是一个上午啊。
　　是十九年不见了。

　　“我今天去你们班找你了。”阿艺坐在我旁边，半靠在树干上，嘴角斜斜的叼着一根草，“你在睡觉。真是能睡啊，足足睡了两节课。”
　　“是啊，睡的可真久。”我抬头看着通过层层枝叶辗转倾泻而下的阳光，“嗳，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嗯……你知道《全职猎人》吗？”
　　“看过，伊路米很帅。”
　　“我梦见，我穿越到了猎人世界。”脚下的青草被阳光温暖的可爱，“穿越了没多久，就被扔到流星街，在流星街里当实验品，却阴差阳错的得到不会死亡的能力。后来，出去打工，被人雇佣，死了几次，赚了不少钱，认识了伊路米，加入幻影旅团，成了8号，喜欢上库洛洛，又死了，被伊路米救了，跑到贪婪之岛，然后参加猎人考试。”
　　“嗯，然后呢？”
　　“然后就醒来了。”
　　“你真是，”阿艺伸手敲敲我的脑袋，“以后不准看小说看得这么晚，我看你是魇住了，连做梦都梦到这些。”
　　“是啊。”我微笑，“我一定是魇住了。”
　　一定是魇住了。
　　不然，我怎么会，对那个梦境，如此念念不忘？

　　我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正好提倡减负，每天都能按时放学。
　　好久不见的路边小吃摊，好久不见的535路公交车，好久不见的红色垃圾桶，好久不见的小区大门，好久不见的……家人。
　　家门上面贴着倒福，过年的时候贴上去的，现在上面沾着的金粉褪色不少，边边角角有些脆弱的卷曲。
　　……要敲门么？
　　我犹豫着，手在门前停留好久。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门里面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轻不重的痕迹，面容熟悉，非常熟悉。
　　“……妈。”我看着她，插在口袋的左手攥成拳。
　　那个女人看着我，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叶子，今天怎么这么晚回家？我刚想出去等你呢。”
　　我惊诧的僵在那里。
　　“快进来，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鲫鱼汤。”她侧身帮我拎起书包，“吃饭前先洗手啊。”
　　我近乎是梦游般的进了家门，房子不大，橘色的灯光让里面的一切都变得好像温暖起来。爸爸和弟弟坐在餐桌旁边，微笑着看着我。
　　“来，叶子尝尝这个，我新学会做的。”妈给我夹了一筷子粉条，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饭菜。
　　“叶子多吃点，最近高中课程紧张，要多补补身体。”爸爸也笑呵呵的说，“每天中午能不能吃饱？要不以后多给点午餐费吧。”
　　“爸，你偏心。”弟弟咬着筷子，一脸夸张的说，“你们就疼姐姐，啊，心好痛。”
　　“贫嘴。”妈用筷子敲敲弟弟的头，“吃你的饭。”
　　饭好好吃，好好吃。
　　有多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呢？
　　“叶子？”妈担心的看着我，“怎么哭了？是不是没考好？没关系的，只要努力，妈不会说你的。”
　　“……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着，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真好吃。”
　　“妈，爸，小弟。”
　　“今天的饭真好吃啊……”

　　心里的某块地方漏了，每日每夜的往里面刮着冷风。
　　但是，这一个瞬间。
　　这块地方被修补好了。
　　大雨停了，云雾散了，阳光出来了。

　　如此明亮，如此温暖。

　　成绩优异，被老师们喜爱着；人际关系好，被同学们簇拥着；天天能和阿艺在一起；小弟乖巧懂事；父母关心和睦。
　　像做梦一样。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每天早晨被闹钟叫起床，挤公交车，上课专心记笔记，偶尔思想跑神，中午和阿艺缩在天台吃午餐，下午在课间写完作业，晚上回家上网。
　　偶尔也会想想那一场大梦。
　　那个黑衬衣的青年，那个长发的青年。
　　那些帮助过我的人。

　　“姐姐姐，车来了~要走了要走了~~”小弟敲敲我的门。
　　“知道了。”我应一声。
　　爸妈买了一栋新房子，今天全家都要去看看装修好的房子。

　　“这里是市中心，马路上车多，而且速度很快。”爸带着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告诉我们，“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
　　“知道了知道了~”小弟笑嘻嘻的说，然后冲我眨眨眼睛，“姐，对面有商店，去买雪糕吧。”
　　“好啊。”我跟着他走过马路。
　　小弟一边舔着刚买的雪糕，一边冲我挤眉弄眼，“姐~你是富婆哦~好有钱。”
　　“一边凉快去。”我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真的真的。”他怪叫一声，躲过我踢他的脚，“以后要养小白脸啊~”
　　我们在马路上打打闹闹。
　　“叶子！快躲开！！”马路对面等待着的妈妈突然脸色大变的冲我们尖叫。
　　什么？我条件反射的停下脚步。
　　一道人影从马路那一边冲过来，把我扑倒，由于惯性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隔离带才止住。
　　天旋地转中，那声刺耳的刹车声无比清晰。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扑到我的人是爸爸，他狼狈的坐在一边，黑色西装上蹭的全是灰色的土。
　　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轮下是弟弟扭曲的看不见的面容，以及长长的，血色的痕迹。
　　一瞬间，整个街道都喧闹起来了。
　　刺耳的尖叫身，刺耳的刹车声，刺耳的议论声，刺耳的拨打救护的通话声。
　　铺天盖地。

　　我怔怔的坐在那里。
　　许久之后，右手轻轻的捂上脸。
　　指缝中，传出压抑的，却克制不住的，笑声。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有这件事呢？”
　　我笑着，笑声刺耳尖利。
　　“没有这件事的话，没有这件事的话……我就会把这一切都当成真实的了啊！！！”

　　数不清的车辆停下，数不清的人在我面前跑来跑去，数不清的嘴在蠕动着。
　　却安静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成绩不好，老师不喜欢我。”
　　“不善于交往，同学疏远我。”
　　“只有阿艺，是我唯一的朋友。”
　　“爸爸妈妈从不在意我的存在。”
　　“他们关心的只有小弟。”
　　“他们从不等我回家吃饭。”
　　“即使我三天不回家，他们也不会发现。”
　　“就连这个。”
　　“连这个……”

　　那天是下着雨的。
　　爸爸妈妈在马路那一头，我和弟弟在这一边。
　　小弟要闯红绿灯，我拉不住，便跟在他后面。
　　有一辆车疾驶而来。
　　爸妈同时扑向小弟。
　　只有我一个人，倒在车轮下。
　　血流的好快，流的我身体好冷。
　　冷的我目光只能僵硬看着他们关心的查看小弟被擦到的伤口，却没有一人看见卷在车轮下的我。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把它当成真实的了。”
　　“这是真的，该多好啊……”

　　那些温暖的，美好的，是真实的，该有多好。
　　但是为什么，不是呢？

　　整个世界像打碎了的镜片，悉悉索索的剥落而下。
　　不停的剥落。
　　我伸出手，想要挽留那哪怕只剩下一片的美好。
　　触摸不到。

　　只剩下空旷的，空旷的可怕的房间。

　　黑裙子。白衬衣。瘦骨嶙峋的手臂。
　　我微笑着，紧紧地钳住那只来不及从我身上抽出的手。
　　“……我的记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