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高跟鞋》浣花纸

4、第四章

　　周二，培训的前一晚，九点已过，十五层设计部灯火通明。
　　李念和方盛新来的裁缝师沟通了近一个小时，总结下来就是，互相不明白互相在说些什么。
　　最后，她举手投降，放弃。
　　推着滑轮模特衣架去庄雯办公室给她看成品。
　　萧晓在庄雯的办公室讨论秋季订货会销售资料的封面作品，李念站在玻璃门外就听到庄雯的代表性声音：“这套不行……绝对不行，我真是没话了，这个世界上苗条漂亮的模特是绝种了吗？这赘肉是什么这是，她们是刚生过孩子？……我也不求找个969的名模，我……”
　　李念深吸气，抬手敲门。
　　庄雯被打断，略有愤懑还是叫她进来。
　　李念推门，萧晓灿烂地朝她笑，笑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这人是上辈子没笑过么？
　　“庄部，三号的成品，美中不足的是新来的裁缝师擅自改了我的领尖距，但是效果没有受太大影响。”
　　庄雯细细打量着模特衣架上的水墨礼裙，眉头微蹙，李念突然又发话：“61的腰围。”
　　“恩，你把模特先放在这里吧，”庄雯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抬头又说：“你可以下班了，明早八点半，别迟到了。”
　　“当然。”李念心里舒了一口气，一旁的萧晓也整理了文件，站起了身，说：“那我也先走了。”
　　庄雯“恩”了一声就开始自顾自地敲打键盘。
　　对工作狂来说，晚上九点半，她们的工作时间才刚刚开始。

　　“你有个很彪悍的上司。”
　　电梯，封闭的空间里，气氛尴尬，萧晓笑着起了个话。
　　李念目不斜视地盯着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减少，回答道：“是啊，彪悍这个词用得真好。”
　　话音刚落，一层便到了，她突然开始担心今天会不会又是顾亦辰来接萧晓。
　　担心这个做什么，她微微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甩掉这个想法。
　　她的确没有必要担心，顾亦辰没有出现。
　　看着萧晓独自开车离去的身影，她心情还是郁闷，给袁欣然打了电话刚想凄苦地倾诉，电话那边就开始兴奋地喊：“李念李念，你快点来酒吧吧，今天好多帅哥啊……”
　　又是帅哥……李念无话可说，沉默了几分钟说：“好，我现在就去。”

　　人生大部分的惊喜和惊吓都来自事情的出乎意料。
　　而出乎意料的，欣然口中的“好多帅哥”是顾亦辰和他的几个客户。
　　这是个惊吓，而不是惊喜。
　　如果袁欣然没有在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说不定李念还能躲过一劫，但她没能躲过去。
　　袁欣然见到她两眼直放光，兴奋地直接把她按到了顾亦辰旁边的吧凳上，特别带劲地给她一一介绍着她身旁的帅哥们。
　　李念偏着脑袋固执地盯着舞池里水蛇般“蠕动”的一个女子，不看他和那群所谓的帅哥。
　　待袁欣然介绍完，继续和他身边的一个客户聊起来后，他才开口：“这么晚了还来？”
　　你不是也这么晚来了？李念在心里反问，没问出口。
　　“明天不是有培训么？”
　　他不在意她是否回答，又找了个问题问。
　　李念望着舞池边的几桌正在干杯的人，心血来潮，突然卷发一甩，笑容从容不迫，目光直直地望向顾亦辰。
　　“我们拼酒吧。”
　　顾亦辰显然被她这个提议吓到了，半响才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今天还滴酒未沾，我很清醒。”
　　李念坚定地望他，眼也不眨。
　　袁欣然对李念的酒量心里有数，便拉着刚刚熟识的帅哥和酒吧里几个姿色不凡的酒保起哄道：“拼吧拼吧，酒钱算你们半价。”
　　李念表情坚决，顾亦辰一耸肩，没再拒绝。
　　袁欣然兴致勃勃，亲自开了瓶亲自入杯，二十小杯啤酒摆在他们面前，李念依旧从容，红甲敲着桌面。
　　顾亦辰还是有些担心，反复问她：“真的要拼？现在还可以反悔。”
　　“我很乐意你反悔。”李念偏头笑，眼神里带着从容的视死如归。
　　舞池的DJ特地选了一首狂烈的曲子，摇滚音疯狂地响起。
　　袁欣然叫了开始，他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行动，满满的酒杯被一个个拿起，空杯一个个放下，不知何时，酒吧里的客人在他们桌边围了一圈，都随着音乐拍着手尖叫着给他们加油。
　　DJ敬业地用音乐配合气氛，袁欣然挂着大大的笑容勤快地开着瓶，酒液凶猛地灌入成排的杯中。
　　一杯，又一杯，再一杯……最后举杯的动作都变成了惯性，李念面色微红，衬着精致的眼妆，透露着一种无可匹敌的性感。
　　她的大脑跟不上手的动作，几乎无意识地开始喝。摇滚震着耳膜，五彩迷亮的灯光狂傲地在头顶旋转，众人欢呼的脸围绕，由清晰渐渐模糊……
　　蓦地，拿酒的手被凶狠地抓住，她的视野慢慢恢复清晰，酒水因手猛地停住而洒了出来，冰凉地沿着她和他的手背滑落，周围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围观人群站了一会儿，似乎知道这是拼酒的结局而慢慢散开。
　　他们二人就这么在原地僵持着一动不动。
　　“我输了。”顾亦辰的呼吸还没有完全恢复平定，低喘着沉沉开口。
　　酒桌上的女人，敢主动举杯的都是海量，何况主动提出拼酒的了。
　　李念好似没听见般移开目光，疲累地深吸气，甩掉他的手，将手中的酒灌入口中，艰难地咽下。
　　似乎并没有那么醉。
　　袁欣然和他的客户知趣地到一边去避开这诡异的气氛，李念把酒杯重重地敲在木质的桌面上，不知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回忆在脑海中倒带，大二时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在脑中放大，再放大，她酸楚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哽咽——
　　“顾亦辰，你知道吗？我和当年的李念，是完全不同的人。”
　　四周的吵杂像被屏蔽了。
　　这句话像是一枚炸弹，在他脑中炸裂开来。
　　他怔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那样坐在原地，看着她拂掉泪意，起身就走。
　　酒吧里的灯光还在旋转，酒杯还凌乱地摆在小木桌上，舞池里的每个人依旧带着沉醉的表情……
　　他的确没有意识到。
　　四年了。
　　物是人非是必然的结果。

　　次日，李念压着迟到的底线上了公司的巴士。
　　要去的地方是山庄，公司里的大家清一色穿了轻便的旅游服，只有她，执意穿着大红高跟鞋和短裙。
　　庄雯了解她对红色高跟鞋偏执的理由，便也没有说她什么，只是一笑带过，还补了一句：“我们要是爬山你就在房间里休息吧，有灵感的话多画几张设计图。”
　　李念哭笑不得，工作狂就是工作狂啊。
　　设计部和营销部用了同一辆车子，简单异常自然地坐在了李念身边，说：“早安。”
　　“早安。”李念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也没必要在简单面前装精神，便有气无力地回。
　　“怎么了？没睡好？”简单蹙眉，没等她回答就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行。”
　　李念笑，即便化了冷艳的妆暖意还是挡不住地透了出来。
　　司机放起了流行音乐，启动巴士。
　　广播台放着HEBE的歌，她不知道歌名，只是听着曲调和歌词，觉得迷醉。
　　“我想我不会爱你这样下去
　　渺小的自尊 都快要抛弃
　　我想我不会恨你伤的痕迹
　　住在我心底变成了秘密
　　我想我不会爱你害怕失去
　　所以逞强的远远看着你
　　我想我不会恨你只是也许……”
　　……
　　连歌也知道，只是逞强，只是也许。

　　睁开眼睛，山庄已经到了，李念迷茫地环视了一圈，觉得这个视觉角度这么奇怪呢，目光再一转，才发现自己靠在简单肩上睡了过去。
　　慌忙坐正，整理了刘海尴尬地笑了，说：“我好像睡着了。”
　　简单站起身，背起背包说：“的确睡着了，还有同事偷偷拍了你的照片呢。”
　　“真的！？”李念一跃而起，“谁！？”
　　简单忍俊不禁，说：“这你都信，真好骗。”
　　瞪他一眼，李念也背包下车。
　　山里的空气很好，凉爽清新，天空蓝得纯净，万里无云，树林里有叽喳明丽的鸟叫声传出，她的心情一下子也随之明朗起来，深深呼吸，取了自己的箱子，庄雯核对着人数走过她身边，低低地说了句：“你和简单，好歹低调点吧。”
　　说完就走过她，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李念无奈地一笑置之，跟着人群走进山庄里。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的倒数第二间房，全木的家具，带着山野的气息。
　　米色的碎花窗帘一拉开便有玻璃门可以通向每个房间相通的露台，露台直对着树林，隐约可以看见树林中间的烧烤场。
　　李念打点好行李，靠着露台的栅栏边望着远方，山风暖暖的吹起她的卷发，有脚步声渐近，她回头一看。
　　顾亦辰从最末尾的房间里走出来，休闲西服白衬衫，目色沉静。
　　李念许是被山里的气氛熏染，并不想和他起争执或者对着干，静静问了句：“你也来了？”
　　“恩。”
　　他走到她身边，并排站着。
　　安静，和谐。
　　他们的相处似乎从未如此波澜不惊过。
　　“对不起。”
　　山风柔和地拂过李念的鬓边，托起她褐色的卷发，将这样三个字带入她耳中。
　　没人能理解这三个字是多么没有真实感，李念偏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平静的侧脸，迎面而吹的风让他微眯着眼，她只觉得有无数的话卡在喉头，没有出路。
　　“亦辰！”
　　萧晓的甜亮声音突然插入到这个安宁和睦的气氛里，李念闭一闭眼，移开了视线拉开和他的距离回身去看萧晓。
　　“你的。”萧晓穿着舒适的运动T恤小跑着把手里的可乐瓶递给顾亦辰，又诡秘地朝李念笑了，说：“简单住我旁边哟，要不要我和你换房间？”
　　李念下意识地瞥了眼顾亦辰，然后摆了摆手，“别误会了，我们真的没什么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一句。
　　从前别人即便是误会她和简单也都一笑置之，并不多说。
　　有话说的好，解释就是掩饰。
　　而萧晓听了她的解释，眼神愈发暧昧起来，笑容在无声地说着“不用掩饰，我都知道的”。
　　疯了。

　　下午的培训过了，山庄为大家安排了烧烤，昨夜下过了雨，树林里的气息清爽新鲜，一名叫孟雅澜的方盛设计师在一下午的培训后和李念成了朋友，帮着穿高跟鞋的李念走进树林中央的烧烤场。
　　营销部和设计部在一号烧烤场，其他部门都在二号，所以李念很快看见了简单和萧晓，还有靠着树无所事事地站着的顾亦辰。
　　山庄派了专业的烧烤师，所以两部的人在无聊之下决定点起篝火。
　　热热闹闹地吃完烧烤，天也黑了下来，这一夜，是圆月。
　　在山庄专业人士的帮助之下，篝火点燃，李念站在一铁丝网之隔的篝火边，顾亦辰走过去，说：“把你的隐形眼镜摘了。”
　　“哎？”
　　李念吓了一跳，不解地朝他看过去。
　　一是不解为什么要摘掉隐形眼镜，二是不解他怎么知道她戴隐形眼镜的？
　　“隐形眼镜摘了。”他重复道。
　　“为什么？”
　　“你想让眼镜溶在眼睛里导致失明吗？”
　　“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虽然顶了一句回去，但还是把隐形眼镜摘掉放回盒子里，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出来：“什么时候可以散啊？”
　　“快了。”顾亦辰漫不经心地答着走回篝火边摆着的一圈板凳上坐着，他的身份在TW里还没有确定，只是作为负责人来开过几次会，知名度不高，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主动来认识他或者搭话，他一坐下，跟着走过去的也只有李念和萧晓，还有跟着李念走过去的简单和孟雅澜，跟着萧晓走过去的庄雯。
　　篝火在一旁灼灼地烧着，火苗在夜色里显得十分诡丽，六人围成一圈坐着，孟雅澜看到身边放着的一箱啤酒，举起了手说：“我们玩个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
　　“多大了还玩这个。”庄雯不屑地一眼扫过去。
　　“谁说真心话大冒险一定是小孩玩的。”孟雅澜反驳。
　　最终决定要玩，要不说真话，要不干一杯酒，其实没人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这六个人玩起来，却异常的沉重。
　　从孟雅澜开始，她选了庄雯，问道：“庄部有男朋友了吗？”
　　听了问题，大家表情都有点僵，庄雯如今三十有几，从未听她说过男友的事，孟雅澜这么一问，无疑是给了她难堪，庄雯倒是脸不变色心不跳，说：“酒给我。”
　　一杯干掉，庄雯挑了萧晓，问：“你，真的对营销部长的位子没有一点欲望？”
　　萧晓大方地回答：“有，在了解到简单的实力之前，我的确很不服。”
　　于是提问权传到了萧晓手中，她沉默许久，挑了简单，“我有威胁到你么？”
　　简单依旧那般温文地笑着，说：“有。”然后环视四周，笑道：“我不擅长提问，我的提问让给顾总好了。”
　　原本垂着头打量高跟鞋好半天的李念听了这句抬起了脸，顾亦辰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笑容狡黠：“我想你们应该都不知道，我和李念其实是一个大学出来的，她是低我两年的学妹……”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目光就朝她看了过去，她窘迫地重新低下头，听着他继续说：“大学时她在学校里的爱情故事基本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我想问……”
　　他停顿，夜色沉寂，夏风柔和，篝火光亮。
　　“以前喜欢的人，现在还喜欢吗？”
　　一字一顿，摸不清的感情。
　　听着问题被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她闭上了眼，撑着凳子的手缓缓握紧，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紧张的心跳声。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催她。
　　时间的秒针在缓慢的移动，李念甚至想让时间就这么停止，不要再继续。
　　但时间在走，她只能定下心来睁开眼，放平呼吸，望着对面的顾亦辰，手伸向身边的孟雅澜，“酒。”
　　一个字，没有答案，没有真话。
　　火焰的光在她脸上弹跳，有种不可抑制的倔强。

　　“为什么不回答？”
　　凌晨两点，山里的夏天也还是有些寒冷，世界安静得只有蛐蛐的歌声，露台上李念和顾亦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一起，他开口这样问她。
　　“为什么想知道？”
　　经过了那个真心话大冒险，她突然觉得，单独在一起，反倒更安心。
　　每个人在一夜情之后，都有不同的反应和互相的相处方式，但像他们会这样和睦地站在一起讨论问题，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估计是稀有物种。
　　李念问他，为什么想知道。
　　他答不上来，只是想知道，单纯地想得到那个答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得到那个答案之后准备做什么，他只是想知道罢了。
　　李念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觉得自己也许是困了，思绪凌乱不清醒。
　　“喜欢。”
　　她突然回答出口，语速快且果决。
　　沉静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起伏，她目视前方，望着山庄的夜色，“为什么喜欢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喜欢，会喜欢到哪一天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现在喜欢。我不想回答，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心里埋了四年的最为沉重的秘密，告诉了你，我就什么都没了。”
　　她现在说出来，意味着她给自己挑了一条绝路。
　　小绵羊的确只能是小绵羊，她也许可以当绵羊王，但永远成不了大灰狼。
　　有些事，是天性，同血型一样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夜晚的气氛让人想要倾诉，她徐徐开口：“大二那个舞会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多么没出息，不上进，毕竟身边的人都是那样读大学的，我以为和她们一样就好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成功的人是不会把自己埋没在人群里的，所以我很用心地学了两年，来了微河，想着等我当上了TW的资深设计师，我设计的东西成为时尚的风向标的时候，就回庄河找你，告诉你我……成为配得上你的人回来了……”
　　可是，顾亦辰，你却在那之前出现了，如此突然，没有给我留半点退路。
　　“李念。”
　　他靠着栅栏，叫她的名字。
　　树林的叶子随风摇动，“簌簌”地响，月光打在露台上，映得李念的眸光晶亮。
　　顾亦辰看着她凌晨时分没有化妆的素丽面容和蜕变成熟的眉眼。
　　“我们，玩个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