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chapter.3 ...
-
5.
粉红的花雨如吸收了天地灵气一般,笼罩了整片绿地。
古老的桃树与樱树错综而立。
花瓣雨落了一身。
在明媚的阳光下,那浅淡的粉色似乎被赋予了魔法,格外温婉动人。
女子们嬉笑而过。
飘游着熏香的衣袖,绣着银白花瓣的裙角,拖落了满地花瓣。
宫扇微扇,轻掩唇角。
轻笑声仿佛震动了花的精灵,漫天花瓣自天而降,仿佛花神就要降临人间。
浅色深衣少女们放着风筝。
鹅黄宫装女子侧靠在秋千上,裙裾飞扬,微笑聆听身边人的言语。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是哪里的丝竹乐声——
我抬头望去,透过粉色的花雨。
流动的溪水正蜿蜒而过,运载着飘落的粉白花瓣,缓慢无声的离去。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女子低柔婉转的歌声传来。
是相和歌。
我想着。一只似草扎人偶似的东西顺着流水与落花一起飘来。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歌声辗转忽带了几分哀怨。似乎是在怨恨意中人迟迟不来。
我盯着那人偶,直到身边的宫人轻扯我的衣袖。
是句容。我第一个见到的宫装丽人。
“殿下——”
她放在我手中的,是一个草扎偶人。
句容长长的衣袖轻柔的拂过我的脸,我知道我脸上铺了一层浓重的妆粉,不由得怀疑会不会由此裂开。
她一只手擎着宫扇,一手指引我向水边。
我转头。一边一个赤色宫装的小女孩正虔诚的跪坐在地,她身前是一只草扎的人偶。
似乎是在祭拜。
我不由得这么想,仔细看了看偶人的脸,没有五官,干枯的草泛出悲凉的黄色。
“殿下,多握一会儿吧,”句容靠近,粘腻的熏香涌起,“把浊气都给它。”
我抓着偶人,仿佛从它没有五官的脸上看出了些什么。
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想。费劲的拖着长长的衣摆站起来。
袖子可以拖到地上了。
我叹口气,甩落了一身散漫的花瓣。
一路走去,女子们纷纷埋下头对我行礼。我脚踩着前后齿甚高的描金木屐,想着要是就这么跌倒下去,起码还有伏底身体的女人们做缓冲吧。
真是恶劣。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女声音色渐高,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超高的拟高跟鞋木屐没有让我的脚被绿草刺到。
我踩着绿草与花瓣,挪到水边。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我把草扎人偶投入水中。它脸冲着我,缓缓沉了三分之二进去,随着清凛荡漾的水流缓缓漂去。
一片花瓣落在它头上。
谢天谢地,我看不到了。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女子哀怨的歌声随着丝竹继续唱。
我抬头望天。
湛蓝的没有瑕疵的天空。只有粉色花雨不断飘落。
一直到我脖子酸痛的时候,我才正过头,转移视线。
溪水对面。樱花花枝蔓延处。
一个陌生的人凝视流水。然后,我看到他抬眼,碰上我的视线——
樱花瓣落在他的黑袍上,也不能舒缓他身上肃杀的气息。
看着他就莫名让我感到不适。
仿佛他身上天生带了股让人胆寒的煞气,又仿佛是亡者的气息。
更何况他还有双金色的眸子。
对,他正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恐怕也同样看不顺我,从他那警惕的眼神中。
“殿下?”
句容凑近我,似乎对我一动不动的表现很奇怪。
“那人是谁?”我问。
她隔过溪水望去。那人正转身离开,黑袍下摆甩开了一地白色花瓣,随风荡漾成一片黑色的柔波,仿佛深沉到海底的海水。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仿佛看到他兜帽下闪烁的金色光芒。
“啊!”
句容吃惊的叫了一声,然后小声说:“殿下,那是姬贤人啊。”
“什么人?”
“殿下久不在长安,可能不知道,”句容局促不安的说,“他是很受陛下信赖的巫祝,不过平时并不经常主持祭祀,所以——”
她仿佛怕人听见般,用淡粉宫衣的衣袖遮住唇,凑在我耳边。
“是专制巫蛊之术的男巫。”
巫蛊之术?
“不过这人的确极其不祥,”她摇头,面带惧色,相信要不是本就白粉铺面,恐怕脸也是白的,“殿下还是不要接近为好。”
我顺着她鬼白的脸,视线慢慢移至水面。
刚才那人也是这么盯着这水面的。
白色的花瓣不断落入水中,又不断漂移流开。
这水中,有什么在。
我皱起眉头。一股突兀的风吹来,散开了水面的落花。
流水潺潺而去。
原来如此。
我凝视着水流的方向。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女声哀愁幽怨。我低眉沉思。
6.
按上巳的规矩,女眷家属住进了林光宫别苑。
我从刚开始接触这些明显带有汉宫风致事务的无措,渐渐变得能自如起来。
我想。大概是从小接触的灵异事件太多,变得神经大条起来。
我别苑的名字端正的用我所看不懂的篆书书写。
木底墨字。
句容说,我之前最爱看些茶道、野史。于是用牛车运来一部分书册,当然,是竹简书写,整整一车。
我解开褪色的系带,缓缓推开圆滚的竹册——自然还是密小的篆书。
我一瞬间觉得,这些小字如蚂蚁一样正啃噬着我的脑子。
于是干脆当做古董鉴别了一下。
其实在这时代算下来哪样东西不是古董呢?
思路被岔开。我望向被低低放垂下的竹帘,竹帘之后是从宫外引进溪水而成的莲池。
忽然回想起当我问起句容这溪水的源头时,她惊慌的表情,明显是提到了些谁也不愿提起的话题。
莲池是后挖成的,引入的水正是白天上巳所用的那一支流。
莫非。
我扶案起身。
在甬道上穿起布履。白纱浮起,垂穂轻软随风摇晃。
我亮起盏宫灯。照亮了宫闱旁低矮的松柏,以及之旁发出浅淡柔光的白石宫灯。
沿石阶走下。
满池的莲花还都未开。只是静待。隐约看到几条白鱼在叶下摆尾游荡。
手里的宫灯所照的距离极近。我一手撑着长长的手柄,试图照的远一些。
莲池的水源隐没在宫墙中。
我护着宫灯不被熄灭,走上甬道,绕过一道又一道宫墙。天色已经很晚,但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几点。
虽然小的庭院中都有些白石宫灯立着,但基本照不到路,只能做摆设。
随着水的流向隐没于一小片竹林中,我发现了一道小小的竹门。大概供宫人出没。
缓缓融进绿竹的清香。
我听到极细小的水流声。脚下是石渠,引着流动的细流。布履踩在微湿润的土地上细软无声,只有时而踩在干枯的竹叶上发出的嘎吱轻响。
出了林光宫后,石渠渐渐变宽。
迎面扑来一股桃花的香气。我抬头,发现了这唯一一棵静立于竹林中的苍天大树,它无声又雄伟,远比白日见到的各种桃树樱树还要高大,甚至苍老。
到了这里,月光似乎是唯一的照明。
我的宫灯仿佛是萤火虫一般。月光洒在桃花上,桃花瓣散落一地,散落在了水中。
我顺着它纠结着的树根望去,伸入了一潭幽深清凛的潭水。
即便有光照,我相信我也看不到它的潭底。
花瓣零零落落的散开。
我仿佛能看到绿藻在其中柔柔的飘动。
弯月。桃树。清潭。
带有某种神秘的气息。我想,如果不是这样,大概也不会吸引我过来。
潭水深处在流动。
我的感觉似乎是对的,有些特别的东西在这潭湖水里。
我将宫灯贴近水面。没有底。
绿藻在水面上招摇。
飘动。挪移。渐渐变得如丝一般顺滑,黑亮,最终变成了一头女人的长发。
你在哭吗?
我望着水中不断柔展又卷曲四处飘动的长发。
你在恨吗?
好像一股从潭底升起来的浅薄雾气,渐渐附上我的脖子,又围绕着我,让我呼吸到它那如水潭般幽深的怨恨气息。
有一种,仿佛要沉到池底,窒息在悲伤中的错觉。
忽然,真的窒息了——
好像大脑的缺氧使我的头格外的沉重,虽然手指狠狠抓着边石,仍然一头落进水中。
冰冷的潭水不断灌进耳朵、鼻孔。
我两只手向上伸,试图游上水面。长长的深衣成了负累,像白莲花一样散开在我身边,吸着水分,添加重量。
我低下头,看到水藻缠着我的脚踝。
不,那不是水藻,是连绵不断的长发。
很快长发缠住我的两只脚,两只手,将我死死拖入更深的水中。
我呼吸不得。
只看到幽深一片的不可见的潭底。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太冤枉了。我想。可滑稽的是,我竟然挣脱不开。
莫非要死在这里?
忽然一道金光从上方的水波中射下,正照在我身上。我被迫闭眼,全身的冰冷似乎都被驱除了,就好像是浸泡在春日暖阳晒温的温水当中。
能呼吸了。
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感觉肺都要被空气炸开。
我发现我正跪在水边,脸挨近水面,粗重的气息吹在潭面上,竟翻不起哪怕一丝波浪。
刚才差一点就要窒息着掉进去了。
“猎奇心倒不小。”
冷不防一个低沉的声音炸开。我吓的从正坐的姿势变为侧坐。
黑袍上沾了桃花瓣。
金眸冷淡。
是白日见到的巫祝,被称作贤人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儿?”我瞪着他。
“我也想问。”他说,他身上冰冷的气息让我打了个寒噤,“殿下这么晚还跑出宫苑,来这种地方猎奇。若是死在这里的话,整个长安城都会震惊了吧?”
他说着,转向一边,向着那棵高大的桃花树。
冷艳。
我忽然想到。不知是说的清冷月光下的桃花还是面前这个彻底忽视我的男人。
“你若是在这里出事,恐怕它就得不了安宁了。”
他缓慢的开口。目光深邃,望着深深的水潭。
恐怕我猜的是对的。
这人的确讨厌我。虽然不知为何。
我也讨厌他,我却深知我厌恶他的理由。
他救我,却只是为了这片深潭之下,满含着幽怨与痛苦的水鬼。
或许这也是我讨厌他的其中一条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