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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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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祁熠将速度推至极限,从车库杀入赛道时,简凝的跑车早早横泊起跑线前,占位,封线。
一动一静,高下立判。
两人自然不会如寻常对手般,降下车窗互喷垃圾话。
简凝有身份之限。
祁熠有胜者之傲。
赤、黄、绿三色发令灯,如黑色世界的一颗心脏,冷漠计算着生与死的距离。
似乎谁先眨眼,谁就输了先手。
倒计时1s。
是棋局见血前,唯一的活子。
简凝深陷驾驶座,慵懒姿态下是分毫不差的掌控。
暴力给油的一瞬,加速度将两人的身体狠狠撞回了椅背。
两道车影裹着撕裂空气的尖唳,直扑第一个死亡弯道——断魂角。
是一处近乎90度的直角弯,外侧是深不见底的维修沟。
三年前,曾有一辆车意外失控,把自己砸成了一团面目全非的废铁。
简凝右脚一碾,刹车片轻响。左手划过中控屏,一道死亡弧线毕现。
Track模式,启动。
下一秒,全油门介入,直冲地狱。
但祁熠更疯。
入弯前不减速反加速,驾驶着老款的Supra,直直轰向简凝的右翼。
“砰——哐当!”
炸裂的金属撞击声刺痛耳膜,阴暗的隧道瞬间迸射一蓬猩红火雨。
简凝的车身剧烈一震,右后轮腾空骑上路肩,半个车身悬于维修沟上方,岌岌可危。
冷静如她,没有选择回撞,反向猛打方向盘,左脚同步补油,动作一气呵成。
EVO X从失衡边缘强行扭正姿态,轮胎疯狂抓挠水泥路面,硬生生落回赛道。
“这才刚开始。”祁熠的声音通过公共频道外传,混着喘息与病态的狂热:“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开完这七公里吗?”
这才是真正的他。
纯粹的疯子。
第三公里,塌方段。真正的人间炼狱。
顶板渗水汇成细流浇落赛道上,混着散落的碎石,铺成一片湿滑泥泞。
能见度极低,唯有车灯刺破混沌的黑暗,划落两道颤抖的光轨。
祁熠骤然提速,从内侧强行切入,车头直逼简凝右翼,意图将她逼向塌方边缘。
她没躲。
反而接触前的零点一秒,手刹一拉,方向盘打死——漂移。
车身切过凶险万分的弯道,轮胎与地面摩擦刺目的火花,离维修沟仅差十公分。
祁熠因过度逼近,反被她的轨迹逼入死角,车尾重重撞上水泥护墙。
空气中的躁动因子尖叫。
你逼我闪,你撞我避。
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全是荷尔蒙的碰撞与反制。
两人是发了狠的野路子。
祁熠车尾的每一次细微摆动,前方碎石的每一处落点,甚至空气中气流的扰动,于她眼中却化作了滚动的数据流。
她捕捉了一条不存在的线。
仅容两米的狭窄通道前,祁熠再次横移封堵,车体如墙。
常人眼中是绝命的死手,无解无生。
但简凝笑了。
她松开油门,狠狠重踩刹车,方向盘向右切死,手刹瞬间拉满。
EVO X尾部狂暴横甩,车身斜切呈45度角,贴着凸起的水泥墩侧移而过。
轮胎与硬质边缘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呖啸,漫天火星如一场盛大的赤色暴雨。
她从不可能中,撕开了一条血路。
车身剧烈倾斜,濒临翻覆的边缘,巨大的离心力将简凝重重掼压安全带上,血液逆冲大脑,耳膜嗡嗡作响。
侧窗倒影中,祁熠失血的帅脸写满震惊与不甘的错愕。
最后的直道,是最长的煎熬。
两辆车一直咬合,间距从未超过半个车身。简凝的EVO X虽经精调,野性尽显,但直线冲刺终究略逊于祁熠的Supra。
模糊的后视镜中,红色的影子步步危逼,车灯的冷光几欲刺穿她的后脑勺。
奈何两人玩的是无规无矩的野飙。
两公里的亡命飞驰,终点前五百米,赛道两侧突兀撕裂两条通往盘山公路的死亡隧道。地势险恶,岩壁嶙峋,令人望而生畏。
是老K刻意留下的活口,更是精心布置的杀局,只为将生与死的赌注推向顶峰。
隧道入口狭窄逼仄,寻常跑车只能贴着剥落的墙皮,用刮蹭换生机。
地面是山体崩塌后被自然灾害啃噬的碎石铺垫,坑洼纵横,沟壑交错。
两人心照不宣,一头扎进通住盘山公路的暗黑隧道。
阴森恐怖的暗环境,视野被黑暗与尘雾吞噬,车灯成了摆设。
惟有压稳零度心态,凭游刃有余的老练技术,从碎石与黑暗中硬闯一条通路。
南州北区群山巍峨,千峰万壑蜿蜒不绝,悬崖百丈,壁立千仞,飞鸟难渡。
隧道穿山而过,深嵌山腹,山路盘曲回绕。云雾缠绕峰腰,遮蔽了前路。
两道车影虽分道扬镳,却同样以狂暴的姿态直逼险峻峰顶。
绝路的尽头,正是千里决胜的终局。
冲破危机四伏的死亡隧道,简凝呼吸一凝,重刹咬穿,动力模式暴力切换至Track。
EVO X的动力响应毫秒级激活。一次完美的谋杀式切换,冷血而高效。
盘山公路两侧,参天古木与疯长的野藤盘绕错络,桠杈虬结。
被黑暗囚禁的视野,重见天日。
荒僻崎岖的山路狼藉着经年累月的枯枝败叶,腐殖质深厚。
轮胎高速碾压而过时,嘶嘶的靡靡音不绝。
一抹漂亮但唐突的银粉闪电,横空劈面直下。
惨白电光的淬亮下,魂系一线的两人视网膜感光,对方座驾的轮廓渐次显影。
彼此不再是对手,是宿命的倒影,是自己最恐惧又最渴望的镜像。
闪电熄灭的那一秒真空,一道隆隆的闷雷滚滚而过夜长空。
暴雨劈头盖脸汹涌而下。
能见度归零,视觉失效,惟余欲望与速度对撞。
不知是赢过对方的欲望太烈,又或爱恨绞杀的伤口太痛。
最后一百米,是背水一战。
葳蕤植被雨水扭曲的湿滑坡道上,一黑一红的车影玩命蛇行,排气管喷着火。
混乱的今夜,注定要么双赢,要么双死。
周遭景物呈狂速倒退的流线状。
简凝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一麻,视觉模块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是大脑缺氧的警报。
她明悉,自己正滑向危殆的临界点——病骸与极限的交汇处。
但无半分惧意,只有纯粹的掌控。
相反,祁熠的感官正在过载。神经末梢的电流疯狂乱窜,痛并快乐着。
打败简松言,他势在必得。
他甚至想好了台词,怎么应付简凝又一次偏心的质问。
可惜,棋局从一开始落错了子。
死子落成了活子。
如果注定是错,何不将错就错?
哪怕满盘皆输,也算走完了一场轰轰烈烈。
今夜的暴雨浇的秋夜冒烟。整座山道蒸腾着濒死的燥意。
山路上两车拉长的影子,是拖不完的尾,也是甩不掉的命。
可他们赌的,是生死时速。
两辆车的速度表指针撞入红色禁区,汽缸内的活塞疯狂撞击,尾灯拖曳两道赤红的伤疤。
距离读数疯狂跳动,逼近报废红线。
五十米——看清车灯后赤裸的杀意。
十米——雨刷左右抽打,轮廓逼近。
五米——耳膜预演着金属的撞击声。
一米——呼吸被压回肺底,心脏忘了跳动。
世界失控,秩序错乱,规则碎裂。
他们追逐的是窒息,是霉斑疯长的牵绊,是对毁灭极端的渴望,是一种病态的瘾。
太疯了。精神紧绷的两人,瞳孔缩成针尖,眼睁睁看着两车的距离归零。
没有一秒犹豫,没有一丝退意。
祁熠要的是赢,不惜代价的赢。他要碾碎那个名字,斩断那段过往,抹杀所有伤与疤,哪怕代价是自己的骨血。
简凝要的是疯,不管不顾的疯。她不想清醒,不想理智,不想再被联姻与病痛PUA。
她要的是彻底的失控,是纵身跃下悬崖时一瞬的自由。
但她没有忘记她的小狗病了,生了一场好奇怪的疯病。
她今夜必须亲手剜掉他心里的那个疯子。
因为剜肉剔骨的那一刻,她或许能溺毙自己心里那个摇摇欲坠的鬼影。
一道滚滚的惊雷裂空,雷光刺破厚重的浓云,照亮两张狂欢的病态脸。
大自然都在为他们的疯狂打Call。
无人退缩,恐惧早转化成了兴奋剂,流遍了四肢百骸。
只有对死亡的渴欲。
轰!
两辆车以自杀式的速度贴合,一个暴烈的死亡之吻。
撞击的一瞬,时间碎了一地。
少年人太莽撞,太不计后果。
但至少,血肉模糊之前,他们是真的、活生生存在着。
又一道瑰丽的冷粉色忽明忽灭降临。
金属的骨架扭曲变形,挡风玻璃碎裂溅射,像一场迟来的流星雨。
惯性狠狠将简凝的胸腔向内挤压,肋骨的剧痛撕心裂肺。
分不清是断裂的碎片刺穿了血肉,又或被硬生生错开了关节。
雨水顺着破碎的车窗泼洒而入,冰冷抽打着她滚烫的脸颊,混着温热的鲜血,汇成一道溪流滴答滴答渗透衣领。
祁熠同样狼狈不堪。
安全气囊千万之一秒内爆开,白色粉末瞬间弥漫了驾驶室,遮蔽了窗外火光冲天的混乱景象。
他的额角与气囊来了个硬碰硬,一瞬间的钝痛让人眼前一黑。
湿热的液体沿着眉骨缓慢爬行,滑过睫毛,坠落他干裂的唇边。
铁锈味的雨。
是死亡的味道,是他今夜的感官记忆。
他们玩着血色游戏,黑暗里,听谁先死。
可硬碰硬的下场,是两败俱伤。
他们互为刀锋,互为伤口,是彼此最深的痛。
世界黑得透不过气。窗外无边际的黑色和他们一起烂在雨夜死光里。
时间轴模糊,一场势均力敌的堕落,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谁也不比谁更无辜。
心在溺亡,血在退潮。挣不脱的网,逃不掉的笼。
痛觉的丧失,是坏死的前兆。
良久良久,久到暴雨小了又小,大了又大,反复冲刷着夜的边界。
一小时的极限野路子,两人神经一直处于过载状态。
直至应激的潮水退去,体内风暴平息,神经末梢的震颤消弭,心脏坠回胸腔的凹陷处,不再有任何漂浮感。
祁熠的瞳孔缩回常态,头皮发麻与耳鸣不止的窒息感烟消云散。
他试着动了动被碎玻璃犁过的右臂。可惜,浑身散架似的,死气沉沉的。
唯有陷于黑暗的眼睛是活的,却蒙着一层湿冷的血雾。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烧焦的橡胶,以及一缕越酿越浓的血腥味。
世界翻转,玻璃碎成千片万片,片片映着他不肯认输的倒影。
血混着雨淌了一脸,糊了视线,反而更疯,似一条懒散游走的红蛇。
他咬碎后槽牙,硬生生把游离的魂儿扯回。待他将涣散的瞳孔强行聚光,直直刺向驾驶座上伏着的人影。
喉结剧烈滚动,敲碎了颈间凝固的空气。
今夜的暴雨砸得人心生疼。
它载不动无处安放的魂,拼不回支离破碎的愿。
模糊的视网膜上烙着的人影,经由疯狂擂动的心脏一而再再而三确认是简凝,不是简松言时。
整个人失重般摇摇欲坠,脑中乍现浪漫的四字——飞蛾扑火。
但转瞬被漫天砸落的暴雨盖过——自食恶果。
心跳乱了节拍,快的,痛的。全身的血液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最后跌跌撞撞涌回心尖,沉甸甸坠着。
爱是视觉的暴动与畸变。
人活一生,不免为某一皮囊屡屡献祭目光。
祁熠心想,倘若简凝哪天离开了,他大概会怕黑。
像人习惯了呼吸,突然被剥夺了空气,不是怕黑,是活不了。
一瞬间,痛感失去了知觉,唯余满心的惶惑与失措。
他从未想过,驾驶座上把油门踩到底的疯子,会是简凝。
更没想过,她为了她哥连命都可以不要。
耳畔是万丈悬崖下的鹤唳风声,与失重感带来的、濒临破碎的心跳。
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下车,又踉踉跄跄扑向简凝的车门。
车门因剧烈的撞击而扭曲变形,边缘沾满了泥浆与树皮。
他不管不顾用肩膀狠狠撞击,一次又一次,金属扭曲的尖啸刺穿雨夜。
终于,门豁开一道口子。
顾不上手臂被金属撕开的伤口,祁熠急切俯身凑近简凝。
似乎被巨大的撞击震懵了,整个人处于短暂的意识空白。
他轻轻拨开她脸上湿漉漉的发丝,指尖沾了雨水的凉,也沾了血的温。
额角一道玻璃划伤,渗血不止,伤口不深。
简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挣扎着掀开了湿沉的眼皮。
入目是一片模糊的白噪,视网膜上全是乱闪的盲点。祁熠的脸是碎的,重影叠着重影。
一双狐状的蓝眼睛,像淬了冰的碎玻璃,看人冷,勾人欲。
她感觉五脏六腑移了位,耳膜承受着极限的压力。
雨声撑破夜的寂静,冷与痛漫无边际。
“你疯了是不是?”祁熠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手上收着力道掰正简凝的下巴,逼迫她清醒回神:“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是真没想过,今夜与他一路飙车、敢死敢生的人是简凝。
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她。
回想自己刚才横车别杀的惊险瞬间,后怕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上。
“简凝,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因折了傲,黑色碎发掩住锐利的眉骨,透着一股无声的自弃感:“我祁熠活这么大,头一回这么服人。”
话狠戾至极,手上小心翼翼的动作,却出卖了他内心崩坏的强度。
他按揉着她的太阳穴,试图将她离析的魂魄,一点点按回躯壳。
简凝的小脸煞白,碎发沾着血狼狈糊着额面。唇色失却了血。整个人死气沉沉、楚楚可怜,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劲。
世界褪成黑白,他的身影是夜的具象,将她与白昼割裂暗。
意识被强行拖拽回脑海。视网膜上挂着层生理水雾,很薄,却足以模糊焦点。
紧绷的神经挤压着心脏,她的呼吸薄弱。气管一阵阵抽搐,伴随着肋骨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该拿你怎么办?”直至一道似叹似哀的低哑声,混着时远时近的暴雨声,强硬刺破了她脑海中浑浑噩噩的薄膜。
她费力眨了眨眼,甩掉眼睫上的湿冷,意识彻底清醒回笼。
眸光一凝,最先扎根他的眼睛。
眼皮折叠度太高,造就了眼尾吊着的、攻击性的弧度。眉眼死角的阴影,透着天生的冷漠。
生了一双极勾人的瑞凤眼,偏生是薄情骨。
大概是被他难得一见的担忧烫伤了,她冷淡拂落了一直揉着她太阳穴的手。脖颈僵硬一偏,不再分一缕视线予他。
暴雨似乎变狂躁了,砸落碎玻璃窗上的水痕折射了夜光,她盯着破碎的光斑,没头没脑笑了声:“挺过瘾的。”
从鬼门关打了个转,不知是痛极生欢,又是劫后麻木。
她把狼狈的风雨、流血的伤口,当成了一场刺激的狂欢。
祁熠见她恢复浑身尖刺的冷感样,颓颓收回无处安放的双手。
他被夜雨淋漓浇透了,浑身浸着夜似的冷。
但相比简凝的冷意,他自愧不如。
“简凝。”他盯着她额角汩汩渗血的伤口,意味难明唤她的名字。
语气辨不清是悲是喜,反正无温无度。
简凝周身骨骼酸懈,四肢百骸虚脱,惫懒无力。
心脏被今夜的雨水漫灌,血丝顺着缝隙往外渗,一点一点耗着她的命。
雨声扰得人神经发麻。可偏偏,祁熠低哑的声穿透了一切杂音。
不知是压抑着满腔挫败,或是万念俱灰的剖白:“我看不透你。”
明明把喜欢许给了简松言,却把未来折进了陆京驰的掌心。
唯独把一身狼狈留给了他,换一场两败俱伤的纠缠。
她的脖颈滞涩转了下,目光肯吝予他一瞥。
少年无所谓颓立暴雨中央,任由冰冷的雨水千刀万剐。
头发湿塌塌软趴趴戳着眉骨,血水被雨水冲刷成淡粉色。
伤势惨烈得触目惊心,远比她重得多,却偏要挺直了脊背,装一副“烂命一条”的无所谓。
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缕青烟,火星被打得明灭起伏,苟延残喘。
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不过是他play的一环。
简凝虽缩身驾驶座,但挡风玻璃碎成蛛网,残片散落一地,雨水有了肆意妄为的权利。
脸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冷热交替,似眼泪流干后的干涩。
额角的皮肉痛,被心痛麻痹了、盖过了。
她慢吞吞拈了一块边缘锋利、裂纹斑驳的碎玻璃,冷而厚的镜面映着她破碎的眼睛。
万物迷离成一片红,与她眼角的猩红如出一辙。
分不清是爱作祟,是疼折磨。
大概只是自己太贪心,太不知足。
“祁熠,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她第二次追问,像是问祁熠,又像是拷问那个不懂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