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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雨过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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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我顺利报了官,州官大人亲自带人截住画舫,抓到了锦上花。”
描述过上百次的场景,少年模样的瘦小船工有些厌倦地简单带过,眼睛紧盯着院子里缓慢移动的青年,一副时刻准备冲上去扶人的样子。
“这么简单?阿虎都说得比你精彩……”对第一手消息期望过高而导致失望的高大船工嘟哝着,有些不舒服地扯扯腰带,奇怪,阿虎那家伙跟他穿差不多厚,轻轻松松就在棉袍外勒出腰身,怎么他不过吃了个包子当午膳,就憋得慌?
“等等。”他忽然想到,“不是说锦上花有两个人么?前两天砍头示众的时候我去看了,只有一个女人啊。”
“哦,那个叫花骓的男人,在那晚就被乱箭射死了。”瘦小船工刚说完,忽然喊了一声“累了吗”,人便跑了过去。
高大船工远远看到少年模样的瘦小船工跑到院子中央,像只急欲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仰头对站在那里的青年说话,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张殷勤的小脸便垮了下来,变得有点委屈、有点软弱,让人很想……狠狠欺负一把。
高大船工移开视线咳了一声,待他转回脸,瘦小船工已经拖着脚步,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阿蛇怎么啦?”
“说不用我管,他自己会练习。”
“哦……不过真是看不出来啊,阿蛇外表像个富家公子,骨子里竟是个这么硬气的人,听说,当时他一声都没求饶?”
“是啊……”瘦小船工望着院子中央又开始挪步的身影轻喃。
那是她记忆中永生难忘的一夜,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偶尔,她还是会怀疑这平和的生活是不是在做梦,会不会睁开眼,仍身处那个狭小的船室,面前仍是那个以惨烈姿态横躺着的男子,用一双冷静坚毅的黑眸,将她隔绝在危险之外。
后来的事就像她对大家说的那样,冒险逃跑成功,上岸后才发现所在之地居然是澄塘城附近,报官,州官大人亲自带人捉拿,花骓死在乱箭之下,锦婀负伤被活捉,两名人质均被救出。
再后来,在与办案官差的几次接触中,陆陆续续听说一些事,才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据说锦上花恼恨梅源城的官差对他们穷追不舍,便计划在开仓放粮的前一天盗走赈灾粮,第二天官府拿不出粮食,自然会引起饥饿灾民的不满,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加混乱的后果,州官大人的仕途必受影响。
那夜,画舫泊在周家宅子附近,其实是利用喧闹的宴饮乐声做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偷盗出囤积在周家粮仓的赈灾粮,然后趁周家人和官府尚未发现,装扮成宴饮归家的富人,连夜将粮食运出梅源城。
谁料中途意外被戚秀色认出,拉着她去报官,若那时直接去了官衙,便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偏偏他们二人被心怀不轨的柳三春骗上船,更倒霉的是,他雇的帮凶是锦上花之一,那叫花骓的男人逮到两条大鱼,一不做二不休将意外知道锦上花秘密的柳三春也关了起来,如果不是锦上花急着出城,不想节外生枝,也许他们三个当场就会被杀人灭口吧。
此案还引发了一连串连锁效应。
锦上花盗粮之事做得隐秘,直到第二天邻城来人通知,梅源城官府才知道不翼而飞的赈灾粮已被截获,澄塘城的州官大人意外立得大功,因此得了朝廷嘉奖,想到一切功劳源自丁家船行一个小小船工的通风报信,便大印一盖,将跨城短途水运的契书送给了丁家船行。
至此,丁赵最终之巅峰对决的结果,终于尘埃落定。意外喜从天降,丁老板颇有几分不真实感,背着人对着几个夫郎嘀咕了很久,有心栽花花不开——美男计失败,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不到两个船工请了天假,居然这份万金难买的契书就砸到了自己脑门上。想到丁家船行将来的发展前途,丁老板那几天走路都是飘的。
自然,对于这一切的功臣,丁老板也给予厚赏,重伤的戚秀色当然是好吃好喝好药地照顾,而曙光因为落水加上受到太大惊吓,回来后也大病一场,正好两人一屋一同养病,这一养就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满金难得好声好气地照顾她,似乎是在自责那日没有陪她一起去,才会发生这么多事。她自然让满金别放在心上,但满金依旧我行我素,连她病好了,还挡着不让她上工,这也正是眼下她能闲闲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原因。
院落门口传来的叫唤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似乎是在叫身边这个高大又八卦的船工去干活,而八卦船工的反应却是——
“走,阿兔兄弟,一道刷桐油去。”
脖子上忽然出现一条手臂,压得曙光瘦弱的肩膀往下一沉,心也同时一沉。
刷桐油?她不要啊——
这个年代的船都是木船,木板干干湿湿最容易腐烂,特别是吃水处,因此隔个两年就要把腐烂的木板拆除换上新的,然后将漏水的缝打磨均匀,再涂上防水的桐油。婆琉国有专门造船修船的船厂,而丁家船行因为船多,这种修修补补的工作也就自家来做。
前两天,她禁不住好奇,就顺水推舟被拉着去帮忙刷桐油,却差点没被桐油的味道熏晕过去,这回打死她都不去了。
“我、我还在养病……”她开始找借口。
“还养?阿蛇那样伤筋动骨的都养得差不多了,何况你这样活蹦乱跳的,再说桐油是坐着刷,累不到你。”
“那个……那个……我要照顾阿蛇。”踉踉跄跄被拖着往外走,她巴巴地望向院子中央那道身影,垂死挣扎。
靠近,错身——
“不用。”戴着面具的青年头也不抬地抛出两个字,干净利落地斩断她最后的希望。
“瞧,阿蛇都开口了,就乖乖跟我走吧。”高大船工笑嘻嘻,望着臂弯里那张垮下的委屈小脸,手心好痒……
“可是……其实我……”
“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来帮忙,船棚那边人手不够,回头请你喝酒,一道去……”
“我……那个……好、好吧……”
声音渐渐远去,少顷,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颀长的身影静静沐浴在冬阳下,缓缓仰起脸,素白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着光。
全身上下都被冬阳烘暖,只有脸,始终是冷的。
伫立良久,青年终于迈动脚步,一瘸一拐,慢慢步出阳光笼罩的院子,推开厢房门。
进了屋便阴冷许多,掀开木箱,里头有一个包袱,是三天前就收拾好的。大盗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手脚的伤虽没痊愈,但已经能慢慢走动,再过几天就可以启程了。
那一夜的救命之恩,他已经偿还,路费也已赚够,再不走,就会被姐姐的人找到,他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再留下,只会害了她。
只要有人看见他的脸,恐惧的瘟疫又会开始蔓延。由窥探到窃窃私语,由窃窃私语到害怕,由害怕到恐惧,由恐惧到憎恨,每次都是如此。
哪怕是无害的虫子,若是长相恐怖丑恶,也一定要让它消失在视野里才安心——这世间,最多的就是第一种人和第二种人。
所以……那女人早晚要适应无人回护的境况。
他心浮气躁地合上木箱,又啪地打开,略嫌用力地扯开包袱,掏出里面的一串葫芦瓜,扔到木箱角落,又盖上箱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
好了,眼下该做的,是计划一下到京城后该怎么做。
如今身处高位的那个人,是否还记得,有个人因他的恶行而化作怪物,从此身坠地狱,夜夜难寐?
无人不害怕,无人不厌恶。
他变成了一只鬼,日夜躲在面具后面,变成了一滩烂泥,连盗贼都不屑一顾。
连仅有的一点温暖……
也将……
舍弃。
缠着布条的手掌覆上发热的眼眶。
恨不能生噬其肉!生饮其血啊!
就算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要拉着那个人一起,同坠地狱……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伴随着叫唤——
“阿兔?阿兔在吗?”
他闭了闭眼,收拾好情绪,才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某个眼熟的伙计。
“她不在,什么事?”
“他去哪儿了?姐妹会有人来找他。”
“找她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来人说要当面跟阿兔谈。”
他沉默了下,才道:“她被叫去刷桐油了。”
“哦,那我去船棚找他。”伙计说完转身就跑。
颀长的身影站在原地,盯着门板。
既然决定不再管那女人的事了……他咬咬牙,碰地关上门,走回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