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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一章 暮雨洒江天 上 ...

  •   沅江下游的冬来得比位于中游的檀州还要早一些,刚刚到程州地界就迎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十一月,一年的耕作已经结束,程州冬煦节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回程路上林晴朗一直很懒散,战斗已经结束,他们行进在楚国国土上,景牧等人都是可靠的将领,她终于能允许自己象一个孕妇一样休养。归程也很适合休养,江流婉转,江船宽阔而平稳。晴朗每天只需要处理少得可怜的一些公务,剩下的时间都能静静望着江天一色。
      这船上有着高位阶却同样闲得发慌的还有江映白。林晴朗一直很奇怪越王怎么把传信那么点事交给这个头号亲信,传说中的幕中智囊。她只能做出两个推测,一个是江映白与檀州傅家有特殊交情,所以亲自来跑一趟免得傅少衡的冲动坏了事;其二,就是这位兵部江侍郎已经在越王面前失宠。而这几天察言观色,她觉得两个可能或许都有。
      事实上,江映白的此行还有一个纯粹属于他私人的理由。他想见林晴朗,而从檀州返回程州的旅程能提供足够的时间。这个愿望是在两个多月前就露头的,他在一个偶然的场所,偶然的听到了一些关于“程州林刺史”的故事。当然,其中大半都是些早已众所周知的事,这个目前扶朗列国之中官阶最高的女子,因她出身低贱的传奇经历而被人传诵。但还有一些是人们知道的不多的,那应该是最初从廖婉那里流传出来的信息。廖婉在对着一干好奇众解释为何林刺史如此照顾廖家子女的时候这么说:“我生母与林刺史同姓,又是同乡,她们皆是顺县人,幼年际遇相同,连名都很相近。或许就是因此而生了缘分,我也得以受惠。”当他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几乎颤抖起来——顺县,姓林,童年之时成为奴婢。
      顺县,小碗口村——这是他的故乡,不是作为江映白,江侍郎独子的故乡,而是他作为林文英的故里。十三岁那年,饥荒蔓延,他们被迫离开故乡希望到富裕点的地方去找口饭吃。一起出发的乡邻里,他印象最深的是铁匠李实,他家的两个姑娘和他们兄妹年岁相近,小时候一直在一起玩耍。逃难路上分道扬镳的时候,那家人说要去赵国京城朝凤,因为他们有亲戚在那里。而他们想要去江南碰碰运气,因为他们听人说江南富庶繁华。再往后的遭遇,让他觉得一个人处于困境的时候所有的希望都会化为泡影,他在前往江南的路上失去了所有亲人。他决定卖身葬亲之时想到了他那不满十岁就被卖掉的妹妹,然后,他也遇到了自己的主人。
      后来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那时候他就知道那个人将自己买走是为了什么,还还会跟着他走么?”每一次他的答案都是肯定,那是当时的他唯一的活路,而他想要活下来,即便是沦为君王的娈童、成为世人的笑柄,他也一样想要活下来。这种渴望二十年来从未改变,更何况,他一直觉得那一段世人看来很不堪的历史,在他并没有那么难以忍耐,或者说,他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二十年来,他一步步前进,在最受宠的时候不断地提醒自己冷静,给未来预留下退后的空间。又在失去恩宠后让自己坚韧,从檀州开始,在众人的鄙视和怀疑里一点点建功立业。不管有没有皇恩,他林文英都坚信能靠着自己的才智在这乱世里生存下去。
      如果过去对于他还有什么牵泮的话,那就是他的妹妹秀娘。他眼睁睁看着其余的家人在他面前一一死去,只有秀娘例外,让他还有一些期盼,或许她还活着,或许有朝一日能够重逢。他对秀娘的人生做过很多种猜测,那个时候人们都传说她被卖给了一个年老的有钱人,那么他几乎能想到她未来的际遇——成为侍妾,若是遇到一个好主人,生下一男半女,或许能在那里终老;但是,更大的可能是在主人死后被转卖,在一个又一个人手中辗转,待到颜色褪却那么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
      这样的故事他已经看得太多,多到他都要为自己的际遇感谢上苍。
      实际上,半年前他在安菀第一次见到风华绝代的“北程州林刺史”时,确实被那眉眼间的熟悉感惊着过。他看到一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一样的鹅蛋脸型、一样的迷人眼眸、一样的挺拔鼻梁。只是,她那谈笑风生的样子,她指点风云的气派,和他曾经给他的妹妹做的任何一种猜测都相距太远,以至于他下意识将两人容颜的相像归为巧合。虽然,在他的人生中只记得一个人从小就被人说与他容貌酷似。
      这段旅程中,他小心翼翼的观察这个刚过而立的女子,忽然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他童年的记忆。当然,她早已不是那个瘦弱的、穿着脏兮兮不合体衣服的乡村女孩,可她童年时的一些习惯动作保留了下来,跨越二十年光阴,出现在风华绝代的女性官员身上。
      江映白自己都觉得当他听到林晴朗的故乡是顺县后打听她往事的那个偷偷摸摸的方式和热情度堪比市场上最饶舌的妇人。有好几次他想直接询问,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一来,若是弄错了怕被这位林刺史亵渎。二来,他更害怕若是对了,她却不愿认他这个兄长又当如何。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林晴朗接受他的地方——她是名满扶朗的女性官员,整个北程州的百姓、官员和全部程州军官兵都效忠于她。她不需要依靠和拯救,相反,他知道自己二十年来顶着什么样的评价。就像她在安菀城楼上说的——男人和女人,那是英雄美人两情相悦。可作为一个男子,除了佞幸别无他称。
      就在江映白患得患失中,船队已接近程州,翌日他们将抵达涌江城附近,他登岸返回都城,程州军渡江后自涌江城登陆。夜泊江岸时林晴朗邀请他夜谈,几盏淡酒,一窗江月,两人聊得都颇为投机,江映白又是万分犹豫,几度挣扎。到了二更半,江映白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忽听一声——
      “文英,林文英!”
      他猛然回头。
      烛光下,林晴朗站了起来,正紧紧盯着他。
      他愣愣的站了许久,才道:“秀娘……”
      声音干涩颤抖。

      二十余年分别,程县小碗口村那两个在穷困之家中生长、形容消瘦的孩子,走过了十分相似的二十年,在这样一个夜晚,沅江江船之上,静静对望。
      他们一个是兵部侍郎,一个是北程州刺史。
      朝廷栋梁、封疆大吏。
      林晴朗微微抬起头,低声道:“阿兄,我一直在想念你。”
      江映白所有的顾虑一瞬间消失了,他紧紧拥抱着这个和他血肉相连的女子,他们彼此是对方唯一的血亲。
      林晴朗认出江映白得益于一个人的提醒,这是傅少衡的“礼物”。在与檀州军并肩作战之时,她曾提起自己想要找一个能干的女书吏,能为她处理公务杂事,又不用受“避嫌”的困扰。船队即将离开檀州界的时候,傅少衡的亲信给她带来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子——原檀州上淮县典狱姚青叶。这也是一个经历坎坷的女子,她出身教坊,十八岁托身一个官员而脱籍。此后,夫亡被逐,幸而有同情她遭遇的人想办法为她在官府中谋得一个小吏的职务。林晴朗一方面感谢傅少衡的用心,另一方面,在与姚娘子的几次谈话后,这个经历丰富的秀丽妇人所体现出的聪慧和坚韧打动了她。
      江映白一路上心思重重的偷看晴朗,变着法子打探她的过往,这一切晴朗起初并没有太在意。却是姚娘子以出身教坊带来的敏锐直觉率先注意到了江映白的异样。她对自己的上司说:“江侍郎好像对使君别有用心。”林晴朗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们的爱慕,她对这些无害的多情向来不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的觉得江映白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数日后,姚娘子又告诉她:“江侍郎好像四下打听使君的身世。”
      一瞬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江映白,这个所有人都说与她容貌酷似的男子,会不会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长林文英。
      有了假设,求证并不是那么困难。更何况,有关江映白的传言的数量并不亚于她自己。她很快打听到兵部江侍郎并非官宦人家的子弟,他是在逃难路上被江家买下并奉献给皇帝的,他的故乡是顺县……
      和江映白的踌躇挣扎不同,林晴朗在得到她期望的证据后立刻请来了对方。于是这一夜的江船上,她细细的打量眼前人,寻找记忆中林文英童年的痕迹。
      然后,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猛然停顿证实了她的判断。
      他们整整谈了一夜,话题再也不是江山风云,而是他们共享的童年回忆,以及漫长的二十年分离间的种种。江映白很小心的对失去全部亲人的那一段轻描淡写,他记得这个妹妹正怀着身孕,不能让她心绪过大起伏。她静静听完他的际遇,然后说自己的人生。当她听说乡间盛传“是一个年老的富翁买走了她”时候大笑起来:“那是忠平王府总管。他也是顺县人,回乡探亲时顺便为小主人采买年龄相当的使女。”她讲述了忠平王府的生活,王府中人对“晚梅”的回忆,以及“晚梅”那想要成为官员的愿望一点点影响着她。她在苏长安的默许下开始学习,踏出了成为官员的第一步。
      江映白自然从很多场合听到过林晴朗的传奇故事,可传言终究不如当事人自己的描述来的清晰。他被妹妹的叙述震惊了,那藏在简单话语里的坚忍不拔,在他随波逐流的时候,她已下定决心要成为官员,她知道要面临的艰难,却从不动摇。
      他伸手盖住她放在几案上的手,柔声道:“秀娘,虽然以前我从没想过能看到这样的你,可是,我非常欣慰。”
      她笑出声来:“阿兄也出人意料。”她换了个更轻松的坐姿,脸上带着真心的笑容,缓缓道:“阿兄已经见过你的妹夫了,可我还没见过嫂子,嗯——等坐完月子,我到江靖去拜见嫂子。”
      映白沉默了许久,时间长到晴朗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才道:“我想……秀娘,我们还是暂时不要相认吧。”
      她微微皱眉。
      “朝廷不会愿意看到‘越王亲信’和‘北程州之主’是手足兄妹。”
      她又笑出声来,然后是更长的沉吟,差不多一顿饭工夫才点点头:“阿兄说得有理。”顿了顿又道:“阿兄应该知道,在赵国的头几年里,我是赵主入幕之宾。”
      映白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何提这个话题。
      “阿兄,我,从未因此羞愧。”
      映白愣了愣才领悟到这句话的深意,一瞬间,他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程州军得胜归来,踏入安菀城的时候天淡云清,北程州大小官员城门迎接,百姓们聚集在大街旁向程州将士欢呼。林晴朗策马在前,未穿战袍,腹部隆起已清晰可见。人们惊讶的看着这个带着身孕出征的女子,在惊诧之后欢呼声更为响亮。
      迎接的官员队伍里有林晴朗很想见的人——齐燕之。燕之还在青芜任上,但是北程州府衙中有的是知情识趣的人,他们得知林晴朗有喜的消息后很快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让燕之返回安菀。反而是齐燕之得到命令后延迟了好些日子,当时他正被一个疑难案件缠绕。当他终于完成地方官的使命踏上归程的时候恰好赶上程州军的班师。
      程州军誓师出征时夏日余韵尚存,而今已经白雪铺地,冰挂檐下。林晴朗半躺在羊皮垫子上,炉火将屋子烧得暖暖的,她满足的叹了口气,然后望向她的丈夫。齐燕之跪坐在他身边,目光不断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她的脸上移动,一脸的喜悦。她有点遗憾没能看到他得到消息时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样子呢?手舞足蹈?泪流满面?
      她忽然兴起了一个玩笑的念头,于是清了清嗓子,笑吟吟的握住燕之得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柔声道:“你说,我们的孩子该姓什么?”
      他明显愣住了。
      她的声音更加含情脉脉:“孩子是该姓齐呢,还是该姓赵?”她微微抬眼,对着已经露出一丝苦笑的他补上了四个字:“益州王子——”
      燕之摇了摇头,苦笑道:“齐,是我生母的姓氏。”
      “现下前后赵都已成往事,益州王子的身份在楚国只是添彩不是危险。你没有想过认祖归宗?”
      “我做惯了齐燕之。而且,扶朗能‘添彩’的前朝贵族、破落王孙已经太多了。”
      她扑哧一笑,盘算了一下“前朝贵族、破落王孙”的数量,光在她的熟人圈子里就能算出一叠——王仲道的“皇子”、晋国王孙、东赵国舅……
      她又往下滑了滑,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笑道:“啊呀,那就请夫君趁早想好齐姓的好名字吧。”
      燕之在她身边半躺下:“孩子也可以姓林啊……”
      她大大的吃了一惊,过了许久才笑道:“心意领了,不过,林家已经有后了。”
      “嗯?”
      “江映白就是林文英——我失散二十年的兄长文英。”
      燕之忽然觉得这几个月的分离给他带来的“惊喜”未免多了些,晴朗有喜的消息传来,让他欢喜得不能自已,欢喜过后就是月余的担惊受怕。想着她在这样的情况下驰骋于沙场,齐燕之平生第一次日夜烧香的求神拜佛。现在,又是一个毫无准备的惊喜丢过来,他会想起江映白那精致无比的美丽容貌,心想“难怪这两人如此相像……”
      “文英说暂时我们不该相认。”
      他用力点头,暗地里称赞了大舅子一句。
      晴朗歇了一会儿侧过身来望着他,笑吟吟道:“在涌江城登岸就听说你那青芜县出了桩古怪诡异的案子,你这位县令抽丝剥茧连破谜团,连积年旧案都顺手办了,如今街头巷尾已有故事,好生威风啊。来,来,说给我听听。”
      燕之对此事也颇为得意,当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此案本纠错复杂,他身为当事人,说来自比街头巷尾的说书多了许多细节。晴朗听得津津有味,竟不觉旅途辛苦,一口气听了一个多时辰,又拿疑难处和燕之探讨,直到将所有细节都弄明白这才叹了口气:“你这件事做的真痛快,可比我打得那场仗痛快多了。”
      “这场仗傅少衡打得的确窝囊,可你林使君怎么都称不上‘不痛快’吧?练兵、扬威、施恩,三项皆成,难道不该是天随人愿?”
      “傅少衡是个妙人儿。”
      “坊间皆说他们傅家三代镇守檀州,是名副其实的檀州之主。江映白失宠离京,第一个差事就是檀州。在傅老将军帐下任粮曹。”
      “他离京前是什么官职。”
      “鸾台侍郎。”
      “呵!这个降职降得。”
      “他在檀州颇为顺利,离开时已升至从五品上。”
      晴朗点点头,心想难怪他能为了傅少衡特意跑一次檀州。想到这里,微微抬了下身:“你在青芜破了如此精彩的案子,已有了足够功勋,怎么样,我把你调回安菀,在屯军里做兵曹参军如何?”
      “我,想在青芜在留一阵子。”
      “哎?”
      “北江书院新立,我有些舍不得。”
      林晴朗看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惊诧,过了一会儿笑道:“好,那就明年再说。”她的记忆里,齐燕之对情爱之外的一切都由超然物外的冷漠,尽管她很想让他尽快介入程州军,但是能看到他对任地事务有了执着更让她欣喜。
      “其实,不仅是傅少衡打了场无趣之仗,廖云清那场仗打得只怕更憋屈。”
      “我倒听说他在越州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端得威风八面。”
      “晴朗,你想想,此前在越州连战连败,败的几乎把越王的家底都赔进去的是谁?”
      “越王并没有惩处那人么?”
      “这位傅大将军卸职回京后很长时间都未有惩罚令下来,至于现在么……”燕之摇摇头:“云清打得那么顺手,越王想包庇大舅子都包不下去了。”
      “云清在战场上的名声已经不亚于他父亲,只是……自来将军多受忌,但愿他莫要重复江城的故事。”
      “已显端倪。”
      “他为谁请功未成?还是赏赐不丰厚?越州之战的封赏应该还没下来吧。”
      “随州刺史有缺,他推荐了白明,未获准。”
      “随州……呵呵,米粮重镇。云清的算盘打得好,越王也没那么好说话。这份心思上,他确与江城迥异,说不定日后能有些有趣的事。燕之,今年年末,我想跑一趟吏部。”
      燕之苦笑,指指她隆起的腹部。
      “孩子生在江靖也不差啊。”
      “可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笑笑道:“寻几个合心的人跟着,旅途之中难保有些变故。”
      晴朗看了他一会儿,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好了,临盆前我就留在安菀,一步也不踏出。夫君这下子能安心了?”说罢略微一顿,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想去江靖看看,到底楚国朝廷是什么个样子的。燕之,北方这般分崩离析再过两三年就有个了断了,而江南,竟还是这样的暮气沉沉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十一章 暮雨洒江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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