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华年长安》明月晓轩

20、第十章 人生意气 下

　　九月初，楚军在沅江中游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而在东方国土，围绕着越州展开的内战也进入尾声。宋王和义安王的联军在长霆军猛烈的攻势下一败涂地，一度获得的城池先后失去，而那些游移的官员也随着官军的节节胜利重新成为朝廷的忠臣。
　　高唱凯歌的廖云清却找不到沅江大捷时的那种兴奋，相反，从抵达越州起他就被一种倦怠、哀伤的情绪笼罩。
　　“这场仗蠢透了！”他这样对副将白明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长霆军已经踏入了宋王封地云中城。这是越州第二大城市，廖云清初到江南的时候曾游历过，并且震惊于这里的山水如画以及城市的富庶。这座被称为“东南锦绣之地”的城市如今陷于火海，长霆军踏入这座城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巷战也不是接受官署，而是救火。大火整整焚烧了两天两夜，四分之一的城市化为灰烬，上千居民死亡。这还不算宋王府中或自愿或被迫徇死的数百宫人。
　　大火慢慢熄灭后，终于进入城中的廖云清深至少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建立自己的行辕，而随军文官们看着一片焦土的官署、学宫、神宫，悲哀的发现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接收的公文和财宝。这个躲过了民丰灭亡后两百年乱世的江南名城，最终毁于一场内战。
　　走在残破的云中城里，廖云清想到了一年前林晴朗和他的一段对话。那时晴朗提起司徒清屠城后的壁山县，然后这样评价说：“冯彦军、王玳，虽然都是混账，可有一点值得赞赏——他们覆灭之时并没有让豫阳为之殉亡。”
　　败了就是败了，承认失败并且从容赴死也是乱世枭雄的尊严。同样的，东赵覆亡之时刘皇后只是用一把火烧掉了帝后寝宫，并没有将整个朝凤毁灭。一人之覆灭却要让无数百姓遭难，这不是乱世之枭雄，而是注定千秋百代被人诅咒的奸贼。
　　廖云清觉得这场仗蠢透了，一来是对手根本不厉害，仅仅因为前任主帅废物硬生生让战火蔓延了数州。二来，他认为这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战争。宋王和义安王的影响力连越州都不能覆盖，没必要非得铲除干净，只要郑旻能清澈朝政、重生志气，民心自然围绕在他身边。云中之战前，廖云清收到明安传来的消息，他在大帐中连连跺脚，心想：“这才是有意义的仗！”此时宋王已无还手之力，长霆军进展的极其轻松，他甚至有余裕与众将探讨檀州之事。
　　“若是我，便想办法绕到蔡军之后，突袭甘棠，然后与傅少衡前后夹击，必可重创敌军。按照蔡萱的性格，一战受挫，他定会提出议和。”
　　部将纷纷点头，有人道：“如能如此，檀州此后可有三年太平。郑之兵力在檀州军前不值一谈。”
　　云清望向他：“若让我做主，旋即灭郑！”
　　对着惊讶的部众，廖云清在地图上指点道：“留国英皇帝时已定灭郑之计，成康年间云骑将军和王仲道两度用兵。若非英皇帝早逝，郑国早已覆灭。在经历赵之用兵，郑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如此之国，不从我等手中获取，难道还要便宜别人么？”
　　众将惊叹于这位年轻将领的锐气，也相信他的眼光。但是当众人退去后，两个人留了下来，年长的一个对廖云清道：“将军目光高远，但是，希望不要再在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题了。”
　　“长史何出此言？”
　　“依下官看，朝廷并无巩固江北之意。沅江之战后，傅少衡乘胜追击，收复江北四城，朝廷却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嘉奖。”
　　“当时沅江战事初平，朝廷无力顾及更多。此后不是收复北程州、进击汉南么？”
　　“这只是为了确保江南安宁而以。对朝廷来说，沅江以北都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土地，只有江南才是楚之天下。”
　　廖云清皱眉。
　　白明忽然道：“将军，这是曾经的一国相辅的眼光啊！”
　　他心中一动，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指指帐外道：“先结束此间战事再说。”
　　出账后白明沉声道：“或许将军立定更高远的志向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年长者瞟了他一眼：“欲速则不达，白将军记住这句话。”
　　白明点点头，旋即笑道：“其实刘相和我一样，想要看到将军鹏程万里之时。”
　　他口中的“刘相”也就是昔日赵国尚书令刘呈之。他奉诏前往江靖后竭力请求担任地方官，最终被授予越州长史之职。而在越州陷入战乱后，刘呈之安抚民心、组织抵抗，又在长霆军平叛之际领州军前去支援。相对于年少者的急切，刘呈之暂时还没有太多想法，对于廖云清和他的长霆军到底能走到多远，他也尚在观察之中。于是他向廖云清一样，笑着指指远方：“白将军，还是先打眼前仗吧。”
　　平叛之战的扫尾进行了大半个月，一直到九月末朝廷任命刘呈之为越州刺史，廖云清班师回朝。回京路上，云清接到了檀州的详细军报，林晴朗那与他的计划分毫不差的用兵惊动了这个青年名将。
　　从这一刻起，廖云清才真正意识到他这个“林姑姑”除了是一名出色的文官外，也具有不亚于他的军事才干。
　　楚国历经半年的内战终于结束，朝廷加封平叛功臣廖云清上大将军，其余金银、奴婢赏赐无数。

　　天佑二年九、十月间，檀州烽烟四起。傅少衡在甘棠与程州军会师后，旋即议定策略——放蔡灭郑。甘棠交付徐简棠率领的江州军守卫，檀州军和程州军合兵后转而西进，趁着郑军混乱之际，突袭郑楚边境的要塞雍城。他对徐简棠说，蔡国受此重创，接下来蔡主一定会向朝廷求和。事实也一如他们的判断，蔡萱连着在茹林、甘棠吃了苦头，死伤上万，他因“冯爱卿”之死而发昏的头脑清醒过来了。他撤回军队，连甘棠也不急着要了，把甘棠以北几个城池守守好，然后派出使臣前往楚国议和。蔡萱是个聪明人，能屈能伸，蔡国国土广袤，兵力充沛，傅少衡一时半会不打算和他硬抗。相对的，郑国就是做就的软柿子。早在沅江之战后他就想灭郑，写了折子递交上去朝廷却不感兴趣。当下郑国自己送上门来让他捏，不一口吃掉真对不起他傅家在檀州三代镇守。
　　郑国也已经历时四代，在位的皇帝强征暴敛，不管是国力还是民心都无法与楚相比。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檀州、程州两军并肩作战，连下数城，到了十月下旬，剑锋已直指郑国都城阳衡。其间檀州军在傅少衡指挥下自是虎狼之师，程州军也不甘落后。两军相对照就很有些趣味，檀州军傅家三代统领，江南兵马，作战细腻坚韧，便是一个普通士兵也好施巧力。林晴朗这一次带来的程州军多半是流民组成，经验比之檀州军自是不足，但胜在勇气，两军协同攻城之时，次次第一个杀上城头的都是程州健儿。那份裂山破冰的锐气连傅少衡都赞一声“真健儿！”可事后总结，程州军的儿郎们却得意不到哪里去了——檀州军的折损明显少于他们。最关键的是，虽然没有程州将士那么不要命，檀州儿郎们也绝没有畏缩不前。第一次两军协同攻城后，景牧尚且欣喜于“首个登城”的荣耀，在他旁边观战的林晴朗却面沉似水，扬手指一下城头，沉声道：“训练了一个夏天，就给我练出司徒清的带兵模样么！”
　　景牧大惊，却在反思后承认了这一点。自来钢极易摧，程州军的流民营虽然勇猛，却欠缺了韧性，与檀州军相比还真应了当年廖江城评司徒清——一阵之力而已。
　　林晴朗因为有孕在身，多半在后方观察，豫阳之战后，她终于又一次有机会观察一个出色将领的用兵，也能以旁观者的心态观察程州军的得失。
　　傅少衡是在大半个月后才知道这位带兵前来援救檀州的女子正怀着身孕，他并没有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只是在攻下一座城池后命人去找了两个生过孩子的强健妇人，送到林晴朗身边听用。
　　两军逼近阳衡之际，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军中——兵部侍郎江映白。江映白是来传旨的，朝廷下令檀州军停止进军，令傅少衡即刻返回茹林——以保沅江安宁。傅少衡，听完宣旨后愣了许久，忽然跳起来拉着江映白就往外跑。一路跑上城楼，他伸手指向西面：“从这里往西八十里就是郑国国都阳衡。前军探马回报，阳衡守军不足两万，我军一战可得，这个时候你来和我说退兵？”
　　江映白静静看着他，这位檀州军主帅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道：“阿衡，传这个旨本不用我从江靖千里而来，是我硬讨来的旨，你该明白是为什么吧？”
　　傅少衡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静，沉声道：“我父帅没有看错你。”过了一会儿又道：“阿白，阳衡只有八十里了，再给我五日，五日后你再来传旨，如何？”
　　江映白心中连连苦笑，心想时隔五年，傅少衡虽然从“少将军”变成了掌握檀州一地军政的主帅，可那份激烈的脾气一点没变。又想傅家三代其实都一个脾气，这才三代战功却不得显赫。
　　“阿衡还是没有明白我为何要亲自来。”
　　少衡微微皱眉。
　　“当年我离开檀州之际，老将军对我说‘阿衡志在高远，但当他看得太远以至看不到眼前坎坷之时，你拉他一把。’阿衡，既然圣旨已到，你再用兵就是抗旨、是叛逆。你已是檀州之主，难道还要象少年时那样只顾一时意气么？纵不为你檀家三代着想，也为你檀州军数万儿郎、檀州二十余万百姓想想。”
　　傅少衡冷笑道：“我为楚国攻下郑都，难道朝廷会来抄我傅家满门？”
　　“我纵使让你攻下郑都，也是立刻要退兵的。阿衡，东南叛乱初定，朝廷此时没有那么多兵马来守郑地。”
　　“难道我已夺下的这些城池也要拱手还给郑国？”
　　“北到甘棠、西至云雀，大小五城，这场仗没有白打。”
　　过了许久，傅少衡叹一口气，低头道：“臣，领旨。”旋即看着江映白冷笑道：“在此血战的并不只是我檀州儿郎，江侍郎带了几份圣旨来。”
　　映白笑道：“林刺史可不会像傅将军这般任性。”

　　林晴朗的确一点不任性，听到朝廷命令撤兵，只是笑笑，对景牧等人道：“我们是来解围茹林的，现下目的已经达到，该回家去了。”数月征战，程州军也已经疲惫了，而她远道而来的目的都已经达到——挫蔡萱锐气、解茹林之围、练程州之兵。还得到了意外的奖赏，结交檀州之主的傅少衡。不算太长的并肩作战中，傅少衡在她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喜欢傅少衡细腻流畅的用兵，而他明快的谈吐中时常引经据典，又是寻常将领中少见的儒雅。有几次晴朗看着他宛然能看到廖江城的影子，一来傅少衡确实有些模仿廖江城的痕迹；二来，他的明快和对胜利的单纯执着，比之凡事深思熟虑的廖云清更接近廖江城的性格。
　　廖江城是纯粹的军人，渴求胜利，他纵然涉入朝政也是站在能赢得更好战略条件的思想上。这份纯粹虽然最终酿成了他的悲剧，却也给他带来高洁的魅力。这份心无杂念的高洁恰恰是晴朗为之着迷的，就是她在回答肖归雁“扶朗名将不少，为什么独重廖云骑”时候说的“当下扶朗大地上，心念皇座的将军太多，像他这样一心只想守护太平的太少。”
　　傅家三代檀州之主，常年掌握着七八万精兵，却依然只有一个念头——守护檀州、收复江北。为了这份执着傅家三代很受过些折腾，例如成康初年傅老将军尚在时，因受朝廷忌惮，曾连续数年未能从朝廷拿到一分补给，最窘迫时连军粮都不够。幸而当时南程州刺史高君彦鼎力相助，这才让檀州军渡过难关。之后郑军扣边，檀州首当其冲，朝廷才改变了对傅家的态度。
　　林晴朗豁达，程州将领纵有不甘也只能接受。晴朗看着他们不甘心的样子，笑吟吟的说：“怎么，还不舍得回去，真要我在军中临盆不成？”
　　行军作战，进击之时自需计谋百出，退兵之时更需谨慎。傅少衡领了圣旨旋即着手相关事宜，为了提防郑军反扑，撤军的时间和路线都需严格保密，而殿军更担负着艰巨且危险的任务。程州军是客，率先出发，檀州军一分为二，主力先行，傅少衡自领五千骑兵殿后。楚军后撤一百里，放弃多个城池，以崇州重镇云雀为限。傅少衡接下来准备怎么镇守这些新领土，或者认清事实，干脆放弃，依然以茹林为主巩固江北阵地，这就不是林晴朗需要关心的。程州军撤退之后将一路急行，直达茹林，然后转水路，自沅江而下，到涌江城登陆回北程州。江映白与程州军同行，他完成传旨任务后要尽快回京复命，另外么，就是这位兵部侍郎有着复杂的其他念头。
　　撤退从夜间开始，临行那日与傅少衡话别。傅少衡破例给自己倒了点酒，晴朗有孕在身，以水代酒。傅少衡感谢程州军在檀州遭遇危险的时候慷慨援助，恰到好处的赞扬了程州将士的智勇双全。晴朗也从容对答。然后，檀州的统治者用轻快的表情开始说话，说自己早在成康六年就听说留国协助平江王平定信墨两州的是一个女子，当时便有结交之念云云。晴朗笑笑，心想傅家三代心心念念就是收复江北，关注信墨等地的信息也是常事。
　　“只可惜，这次竟未能与林刺史并肩至最后。”
　　晴朗一笑：“可待他日。”
　　少衡点点头：“必有此日。”
　　尽管对他的这份信心来源很怀疑，可傅少衡这种延续三代以来对收复江北的执著却感动了她。虽然目的不同，但他们追求的结果是一样。在傅少衡，是驱除自民丰王朝崩溃后窃据江北的那些异族，让文晋子弟重返故土。而她想要统一扶朗，这是苏长安的愿望，也是她自己的理想，结束两百多年动乱，让百姓能安居乐土。她归楚后才知道，沅江南北人们的想法有多大的差异。江南百姓以他们是文晋正统自傲，在他们心目中，刑荻、纡焉这些民族都是残忍野蛮之辈。他们的记忆依然是代代相传的，民丰崩溃之时北方异族横扫中州，肆意屠杀的惨剧，以及他们的祖先如何抛弃一切扶老携幼的渡江。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是极端残酷的历史，不要说江南人代代相传，她这样生长在江北的文晋人也同样在幼时就从父辈们口中听到。但是两百多年过去了，一度的残忍异族在占据扶朗的岁月里，在北方文晋人前仆后继的抵抗中，双方都在妥协并渐渐融合。在民丰亡国七十年后，由刑荻人建立的魏更服易文，此后，同样由刑荻人建立的北赵、东赵；纡焉人建立的郑，都穿文晋人的服装，用文晋人的语言。
　　北方原住民也同样在接受这些异族，与他们杂居乃至通婚。两百多年后，很多人已经说不清他们身上到底留着什么样的血。比如留国，苏家是文晋人，但是苏源的母亲是北赵贵族西戎人。相应的，刑荻人建立的东赵，赵元戎的刘皇后却出自历史久远的文晋名门。
　　林晴朗一心想要统一扶朗，她倒并不担心如果楚国真有那么一天会对北方那些异族后裔进行血洗。有些东西只要亲眼看到就能一目了然，也只有亲眼看到才能释然。恰如，她只有在踏上江南之地后，才知道整整一百多年的安宁能带来什么样的繁华富庶。她曾觉得豫阳富庶，又在见到朝凤后感慨豫阳与之相比只能算“偏远小城”。可在踏上江南，仅仅只是看到才经历过战争威胁的明安，就被那里的优雅华丽震惊了。她向燕之打听江靖，后者的回答是：“气象万千。”
　　那一瞬间，她想到的不是何时能去看一眼江靖，而是很多年前苏长安对她说的话。
　　他说：“晚香，你觉得荆左是边关么？在朕心中，荆左只是中州腹地。”
　　天佑二年十月下旬，林晴朗带领程州军两万将士自阳衡城外不足八十里的地方撤退，踏上了返回北程州的道路，他们战功累累，却未能载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