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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七章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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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听到说“景牧是不亚于廖云清的将领”,越王一时间有些茫然。廖云清沅江一战打得实在太漂亮,他以数万兵马击退了赵元戎为统一天下而积攒的百万雄兵。司徒清、贺兰章等一群纵横中州闻者失色的名将,到了他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最重要的是,他的胜利并不是偶然的,沅江决战前,长霆军就两次击败威名赫赫的红袍修罗司徒清。这一切都让很久没有惊人武威的楚国人为之振奋,很多人都认为,除了廖江城,二十年来扶朗再无第二个将领能与其比肩。沅江之战的光芒下,楚国老牌名将如肖永,年轻将领如傅少衡都黯然失色。
江映白正色道:“统军之道,殿下以为统得胜之师易,还是统败军之士易?”
越王苦笑道:“明知故问。”
“殿下可仔细阅读过军报?”
“哦?”
“汉南之战,南程州皆为长霆军,北程州却泰半为屯田民兵。这支北程州军民混杂的部队,在白鹤塘大败之后不但没有一蹶不振,还立刻攻克了临水城。”
“北程州军队,尤其是那些屯田军,白鹤塘、临水两战损失近半,如此杀人三千自伤两千也能叫做名将?”
“殿下,那些都是屯田军,是乡野农夫!景牧能让他们在死伤惨重的情况下尚且保有勇气,下官看来实在是极为了不起。”
郑旻也产生了兴趣,让人拿来军报,又和江映白一起推演评论一番,末了叹息道:“映白好眼光。”
“殿下,等此间战备大体完成后,下官想走一次北程州。”
“去做什么?”
“自来一山无二虎,区区一个程州出了两个名将,应该有可为殿下用的地方。”
“你去北程州,南方战事交给谁?”
“谢尚书即可。”
“谢畅那个老匹夫向来与我作对,将与二王之战交给他?”
“殿下,谢尚书对有功劳之事向来不拒。越地之战已万事俱备,殿下兵精将勇,取胜易如反掌,如此机会谢尚书必当尽力。而且,谢尚书虽不赞同殿下执政,更不屑于二王夺权,也无需担心他与二王勾结。”
“阿白——”
“只要映白跟随殿下,何愁没有富贵?”
越王点点头,笑道:“好,那就辛苦阿白一次。”
江映白笑道:“下官也想看看殿下口中‘风华绝代’的林美人到底是何等精彩。”
越王大笑:“以阿白风姿,让林美人倾心也难保。”
映白忽然道:“下官听说北程州官员有不少缺,比如壁山县令至今无人。”
“你有人选?”
“正是下官前些日子向殿下提过的方昊然。”
“他在门下如何?”
“确是人才,只是门下贵胄太多,难以让他尽力。”
“北程州么……”
“方昊然,赵国旧臣,让他去壁山,林美人因该不会拒绝。”
“也好——”
于是,在赵国亡国两年多后,流落楚国的方昊然终于得到了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而他也将与许多赵之旧臣相会。
江映白忙忙碌碌的时候,廖云清也忙碌起来,早在前一年的十二月,汉南之战刚刚结束蒋拢还没班师,他就召集长霆军士兵进行冬训,跟着数万将士在校场和山野水泽间摸爬滚打了两个月。直到正月末,新年都未归家的长霆军主帅带着对士兵们表现满意的心情回到了妻儿身边。一踏进家门,他就得到了两个好消息,一是侍妾有孕,廖家将迎来第二个孩子。其次就是廖婉终于安下心来肯嫁人了。
此前,云清遵守承诺,让妹子替自己处理幕中一些文书事务。初始,廖婉兴奋至极,然而时间一长,她终于明白当初每露出一些“我也要向姑姑这样当官吏”的念头时,为何晴朗总是笑着摇摇头,对她说:“官员之路太艰辛,婉儿还是配个好夫婿相夫教子的好。”
在兄长身边帮忙还远远称不上“官员之路”,廖婉已经感到了其中的艰难,对这个世界来说,一个女子,尤其一个她这样——出身名门、有所依靠的千金——就该嫁人生子,在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中支撑起男儿背后的天空。而做一个官员,那是小门小户还没父兄可依靠的女人无可奈何的道路,好歹比当垆卖酒或者风尘卖笑体面百倍,要不就是一些野心勃勃的忘了自己是个女人的人的讨厌事。前者让人同情,后者就是男性公敌。她还感觉到了兄长为了满足她这点任性所受到的来自同僚乃至下属的压力。
廖婉意识到她终究不是林晴朗,做不到她那样不顾一切,不惜声明的走在官员路上。那么安稳的选一个好夫婿,是她最妥当的归宿,也是她为廖家争光添彩的道路。廖婉想明白了,萧汀又把当年盘算过的那些青年才俊一一搬出来,正好高夫人来探望,婆媳俩埋头挑人,又四下托人去打探口风。
一番忙碌下来颇有成绩,廖婉比兄长福气好很多。当年廖云清迎娶萧汀,江靖连街头巷尾的议论都是一片“哪里来的毛小子居然攀了高枝”和“萧老头脑子坏了把女儿给了不知到哪里来的穷小子”。到了廖婉,有了兄长沅江之战赫赫威名和一藩之镇的地位,尽管欧阳、高、萧、谢这样的望族依然不屑一顾,略低一些的家系已经很乐意与之攀亲。
云清检点了一番,还真挑出了几个满意人选,比如清州刺史的公子、还有檀州傅家的儿郎。正当此时,他收到林晴朗的一封书信,展开一看顿时笑出声来,大声道:“阿汀,来看看,林姑姑也要给婉儿说门亲!”
林晴朗是在正月初六回到安菀的,她选择在汉南度过新年——与当地百姓共庆,以安民心。燕之跟她一起返回安菀,不出意外的,受到了花月娘、王琅等人的围观和揶揄。齐燕之心愿得尝,自是心满意足;晴朗也越发觉得有那么个知情识趣的人相伴挺好,一日还对燕之说:“把你明安那边的几个人都接来吧,苏义也该给他安排个职务才好,苏仁他们三个我都安了军职。而今正是男儿立业时,他们四人都不过三十来岁,若得机遇,不难封妻荫子。”燕之只要是有利于夫妻和睦之事都是拍手叫好。晴朗又微微一笑:“还有你那小美人儿也一并接来吧。”燕之咳嗽两声,一揖道:“娘子费心。”晴朗白了他一眼,正色道:“燕之,其实我想想办法给你调个职务。”
燕之调笑道:“什么职务,是回到娘子身边么?那可谢天谢地”
“燕之,我想你领军。”
“领军……”
“你武艺出色,又善得人心,就连廖大将军都说你不乏用兵之才……”
“我无心……”他本想说“我无心仕宦”,忽然意识到晴朗这句话的用意,不是为他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是想要更多地将江北军务掌握在手中。她的调职,不是在北程州之类的调动,而是想让他转为武将,真正领一支军队,这样,她最初的谋划——以北程州之众,进可攻、退可守,以待明主——才更有保障。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好!我当竭力建功,剩余的就要辛苦娘子运作。”
没几天,晴朗收到了萧汀的来信。不知道是对曾经在危难时保护、收养过廖家兄弟的感激,还是聪慧雅致的萧汀对另一个光彩照人女子的敬慕,总而言之,廖云清的这位夫人真的用对待本家长辈的方式来对待林晴朗。家中但有大事,书信告知,四时鲜品悉命人奉上。这封家书先讲廖家要添丁,又说为廖婉择亲,以及已经有哪些哪些人提亲云云。晴朗看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命人叫来景牧,开门见山道:“程州大都督为妹子择亲,汝尚未婚娶,可愿去一试?”
景牧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她道:“廖婉在我身边多边,她是云骑将军千金、长霆主帅之妹,容姿清雅,且武从月娘、文从王琅,应该足以配你。”
景牧低头道:“这般说来,末将实在不敢高攀。”
“堂堂男儿,就这么点志气么?”
“长霆军主帅的妹子,来求者必是世家望族,末将这般出身,只怕连门槛都摸不进去。”
“我给你做这个媒,云清怎敢拒绝?如何,你愿不愿?”
景牧眼睛一亮,伏地道:“多谢大人,末将求之不得,岂能不愿。”
于是,景牧领了假,带着林晴朗的书信,欢欢喜喜到明安去求亲。齐燕之一旁看着并不说话,待景牧走了,晴朗瞟他一眼:“你觉得不妥?”
“能与长霆军主帅结亲,对景牧自是好的。”
晴朗笑笑,忽然道:“燕之,你去过青楼楚馆么?”
他脸上一红,咳嗽了两声才道:“去过。”
晴朗娇笑道:“唔唔,说实话就对了。”
燕之苦笑不语。
晴朗脸色一正,微微抬了抬下巴:“景牧从未涉足风尘地,这事当年在禁军,而今在北程州军中都颇有名气。他并无钟情之人,不涉风尘地,乃是自守清高、持身端正而已。他这样的性情,将来纵有姬妾也会恪守礼仪、敬重妻子,当可让婉儿幸福。”
燕之连连作揖:“是,是,娘子素将婉儿当女儿看,自是先为她的终身考虑。”
晴朗一昂头:“那还用说!”
齐燕之出于微妙的心理,对廖家兄妹心情复杂,可对晴朗“先斩后奏”收留的苏宏业却视若己出。苏春朴实敦厚,向与燕之交好,当年蒙赵元戎恩惠前往豫阳为苏长安送葬时,他就想方设法打听过苏春后人的下落。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苏大将军府邸激战惨烈,无人幸免”。他和苏家的关系比晴朗更密,问几个问题又细细打量一番就知道这少年是苏春之后无疑。宏业幼年流落街头,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下跟着晴朗特意请回来的先生从最基础学起。这些日子下来最有天分的还是弓马之术,这一点恰恰是燕之的长处,他又乐意教宏业。不过十来天,苏宏业对这个伯伯崇拜得五体投地,一见到他眼睛都在放光。某一日燕之更对晴朗说要带宏业到任地,让晴朗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心想干脆让这孩子改姓齐算了,亲儿子也不过这样了。
拿下汉南后,林晴朗为北程州存亡整整吊了两年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有汉南为屏,北程州北面再也不是边境,与司徒文茂和燕之间有朝廷重兵防卫。东面是蔡,蔡萱虽是个白眼狼可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北程州和司徒文茂几场血战他都看在眼里。此后蔡与陈大战得胜,从陈手中抢走了大半个晋地,可对北程州愣是瞧也不敢多瞧一眼。不仅如此,在和司徒文茂开战之前,还一本正经派了个使臣过来“愿结盟好,共诛司徒二贼,为赵皇帝复仇。”晴朗也一本正经写了回信送了礼,共结盟好自然不提,区区一州安敢与蔡主论盟好,你愿和司徒文茂开战尽管开,北程州绝不会帮陈的忙云云。
蔡萱拿下晋地立刻与楚国结交,使臣自北程州而过时晴朗感慨万千“换了个形式,可还是和这白眼狼结盟了”。
腹诽归腹诽,晴朗还是承认,蔡萱是当下中州及北扶朗最有希望的君王。他有施政能力,他统治下的蔡地在赵国时就以百姓安居乐业闻名,而在几度政权交替中也牢牢控制着这个地方的官吏和民心。他具备用兵的天赋,和司徒文茂的交战就足以看出,性格上更是八面玲珑。晴朗平素点评北方群雄,司徒兄弟自不用说,空有野心却没有成为一个君王的半点才干。其他燕、齐、后赵等都是面目模糊的野心家。然而要她想象有朝一日蔡萱统一中州然后与楚一争天下的场面,她从感情上实在忍受不了。
天佑三年的头两个月就在这样的平和中度过了,新年终了时燕之前往任地,夫妻俩缠缠绵绵过了大半月,花前月下、琵琶歌舞,直让秋氏、月娘几个都看得眼热。二月里苏义、芳琼带着一大堆人和物从明安搬迁到安菀,随行还有已几个月不曾见过燕之的叠翠。晴朗温和的对待这个尚未满十八岁的女子,拨了一个小院子供她居住,又派了丫环、仆妇,穿着用度一应俱全,还发给她点月钱。周到得秋氏看了取笑说:“还说容不下夫婿琵琶别抱,看看你这大方样,比我当年还有气量。”晴朗撇撇嘴:“不是一回事,秋夫人您是大家主妇的气派。我呢——那丫头什么也没做错,我要找不快活也是找燕之去撒,欺负她做什么。”
到了桃花绽放的时候,江映白踏上了江北土地。
江映白离开明安时和郑旻吵了一架,起因很简单,就是讨伐二王的统帅人选。在此之前,各项准备都十分顺利。郑旻也是好面子的人,先礼后兵的派了人去见宋王二人,说有人弹劾你们私铸银钱、招募兵马云云,让二人上京自辩。虽是做样子,可这几条罪状一点不冤枉,江映白此前很费了点力气将证据搜罗整齐。所以,两人要真的上京自辩,也是死路一条。当然,宋王那二位绝没那么傻,回京自辩无异于自投罗网,想也不要想。特使回来汇报,越王笑得眉眼弯弯,到底是兄弟,多配合啊,真要回京来了他还不好意思直接杀了。
朝堂上自有人陪着演戏,早朝的时候奏本一本连着一本,换着人变着法子说一件事“宋王、义安王谋逆,证据确凿,请朝廷发兵征讨。”龙椅上的小皇帝才十岁出头,大小事务都是皇叔担当,出兵不出兵早就在越王府下了定论,郑旷在朝堂上只要配合着点头摇头就成了。
万事俱备,一道圣旨将统兵权交给了永定候傅康。江映白顿时就青了一张俊脸。
傅康何许人也,他说起来也是将门之后,和镇守檀州三十年未让北方强敌越江一步的傅君、傅少衡父子同族。然而,这位傅将军和族弟傅少君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在战场上从来不曾真正打过一场硬仗,所有的功勋都是靠能干部属和了不起的妹夫帮忙积累下来。而这个了不起的妹夫就是越王郑旻。傅康的妹妹十五岁嫁给郑旻为侧妃,她容姿绝艳、擅长歌舞又精通茶艺。郑旻一次偶然机会看到这个美貌的少女就十分喜欢,纳入府中后百般宠爱,两年前越王妃病故后,已为郑旻生下两个儿子的傅妃自然晋升为正室。这位傅美人还是侧妃的时候傅康就得到越王多方关照,每每在郑偃面前替他争唾手可得功勋的机会,又派了亲信辅佐,真正是把功劳捧到他手上。譬如之前沅江之战,真正大战的时候傅少衡在檀州和人拼命,傅康在距离沅江一百多里的地方“整军以待”。等到廖云清沅江大捷,傅康立马上阵,带着兵马在江北来回扫荡那些残兵败将,斩获了几百首级外加大量赵军丢下军械粮草回来,果然晋升的时候他得的封赏就比廖云清少那么一点点。
郑旻这种爱屋及乌的毛病并不是只犯在傅妃身上,他内府前前后后宠爱过的女人都是一人得宠全家升天。越王殿下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身边的人却苦不堪言。这爱屋及的那只乌若是本来就有点本事倒也罢了,遇到没本事还得让他出人头地,只有身边的人趴下来给人当垫脚石。江映白对他这毛病也是烦到极点,劝了几次都没效果,而这其中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傅康。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道。
这是江映白对用兵一道的坚持,越王府那些复杂的裙带们多半是文官,只要不出大错,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傅康却是武将,一个无能的武将不光是把将士们的生死置之不顾,更是将国之安危视同儿戏。之前几次,他努力将傅康安排在与战事大局无关的小事上送他功劳,却没想到这一次郑旻会将他推到战役主帅的地步。
越王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一来他一向觉得自己这个舅爷没有江映白说得那么蠢,平素议论战局、评点名将头头是道。二来他觉得此战胜利唾手可得。其三,他为傅康安排的两员副将都是久经沙场、功业显赫的人物。
这些理由不听也就罢了,听完了江映白气白了一张俊脸,瞪着脖子对郑旻说“殿下这是拿将士们的生命当儿戏,也拿殿下的事业当儿戏。”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彻底翻脸,吵到最后越王一拍几案沉着脸说江映白你管得太多了,本王内府的事轮不到你插嘴,这里是越王府不是我皇兄的后宫!
江映白的脸色瞬间煞白,怔怔的看了他许久才伏地告退,说话时声音微微发抖。
过后,郑旻马上就后悔了,派内府总管到江家送礼——为江侍郎送行。江映白收了礼物,托王府总管带回去的话依然是:“兵者,国之大事,请殿下慎重。”郑旻摇摇头,对傅妃道:“阿白的性子越来越犟了。爱妃放心,等汝兄凯旋归来,我封他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