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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晚,顾长渊在意料之外的时间、地点久违的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京城顾府,夜色沉沉,屋内烛火微摇,光影浮动,将满室的药味衬得更苦涩了几分。

      门扉轻启,一阵夜风裹挟着寒意卷入,顾廷昭的身影映在昏暗的烛火中——身披战甲,盔缨沉沉,金属战靴踏入房中时,带着风沙的味道。他缓步走入,目光落向床榻上的儿子,深深凝视。

      这一眼,仿佛过了许久。

      伤后这一年,于顾长渊而言是场漫长而煎熬的试炼。

      自昏迷中挣扎醒来的最初几个月,剧烈的眩晕、持续不断的头痛、认知错乱,让他每一刻都仿佛置身于风暴之中。右侧面部和肢体彻底瘫痪,毫无知觉,坐起全靠仆从扶持,连吞咽、说话都是一场场考验。

      此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更长久的苦难。针灸、按摩、言语训练、肢体复健——每日晨昏往复,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疼痛在他的肢体上反复雕刻出时光的印记。从惊才绝艳策马沙场到行动坐卧皆仰赖他人,他在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和无力起身的清晨之间数清了床缦上的每一根经纬。

      所幸,这样的努力并非全然徒劳——渐渐地,他的右脸恢复生气,言语虽仍有迟滞,但已能清晰表达意思。只是右臂依旧无力,右腿虽残存些许力量,却难以自主控制,行动仍需搀扶,坐卧起居亦不能自主。

      而这十二个月,北境的局势亦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

      镇北军主将顾廷昭在儿子养伤的日子里,一面与朝廷反复周旋,一面苦苦坚守着北境,试图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为中原最后的屏障寻到一线生机。只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辰国割据自立,西南骤乱,叛军步步紧逼,战火迅速烧向京畿。朝廷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偌大的王朝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皇帝惶然不安,朝堂众臣纷乱不休,却皆束手无策,只能连发十二道金令,召镇北军回防,拱卫京畿。

      十二道金令,字字催命。

      那日他立于营帐高处,远望归途。他知道,这一去,北境再无兵可守,而京畿之战,亦不知能否挽回一线生机。但他,终究无法抗旨。

      镇北军整装南归之日,铁甲映着天光,军阵森严如山,战马不安地踱着步,连飘扬的旌旗都沉默下来。

      他们分别许久了,今日再见,顾长渊一袭素衣半倚在迎枕上,头发束着,微微摇曳的烛光映着他瘦削的脸,右肩塌陷,手臂无力的垂着,皮肤因血气不畅透着病态的青白,躯干紧绷,右腿却无力歪在一侧,轻轻抽搐着。

      见到来人,他勉力把自己微微撑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左手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微微蜷曲,掌心向上的右手,掩饰得无懈可击。掌中的指节僵硬,皮肤微凉——这些他早已习惯了,只是在久别的父亲面前,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调整到最好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端稳如旧。

      顾廷昭沉默片刻,迈步上前,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战甲碰撞出细微的响声。他俯身,顺着儿子伶仃的手臂握住那只苍白的右手,捏了捏他瘦削蜷缩的手指,指腹沿着经络缓缓按揉下去,手法娴熟而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顾长渊微微一滞,右手的知觉已然迟钝,除了隐隐的麻木,其实没有什么更多的感受。他抬眸看着父亲,目光沉静,等他开口。

      良久,顾廷昭终于缓缓问道:“身体如何?”声音沉稳,无喜无悲。

      “无碍。”顾长源垂下眼。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将近一年,顾长渊没有想到,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伤势。

      顾廷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继续捏着他的手指,拇指轻轻按压着关节,感受着骨节间的滞涩。片刻后,才轻轻点头,像是在认可这个答案。

      “当日你决意断后,护百姓撤离,镇北军上下以你们为傲。”这一句,不似寒暄,更像是战场上的郑重认可。

      顾长渊心神微震,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迟疑了片刻,终究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他们呢……”

      顾廷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带不回来了。马革裹尸,天地为墓。”

      顾长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微红,指尖悄然收紧

      “……父亲,” 他声音微哑,强行压下心头的酸涩,“那您此次回来——”

      顾廷昭郑重的看向他:“西南反了,立国号为辰。皇帝连发十二道金令,召我回京。”他顿了顿,“朔庭骑兵趁虚进犯,朝廷却逼迫镇北军回防,我无力再守。” 话掉平静,却字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长渊的脸色微微发白,胸膛起伏,声音暗哑:“那北境…”

      顾廷昭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后缓缓松开儿子僵滞的手腕,语气低沉:“北境……留不住了。”二十年的心血,终究,还是留不住了。

      顾长渊的眉心倏然皱紧,胸臆间怒意翻涌,齿间微微收紧:“君主昏庸……朝廷腐朽至此,竟要放弃北境。”

      顾廷昭无法回答,他知道儿子会不甘心,就算是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可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会让秦戈送你去十里长山,明日就启程。”他声音平稳却不容置喙。

      顾长渊闻言猛地抬眸,目光如刃,直直地望向父亲:“那你呢?朝廷已乱,军心已散,连百姓都弃之不顾,江山又以何存续?父亲,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赢不了了。”

      顾廷昭微微移开了视线:“为父自有该做的事。”

      他在回避。
      顾长渊的心猛地一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胸膛起伏加重,下意识想要撑着床沿坐起,只是右侧毫无知觉,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却又终究无力地被拖回原处。顾不上整理歪倒的身体,顾长渊在喘息间陡然拔高了语调,声音里也带上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父亲,北境一守二十载,镇北军数次上书求援,朝廷可曾理会?”

      屋内无人回应。

      顾长渊的胸腔起伏如潮,眼底升腾起怒意:“前年的粮饷扣发,冬日兵卒冻死城头,皇帝可曾过问?!去年兵员折损,战马无补,父亲亲自进京请调,朝堂争论三月无果,若非您以兵权相逼,那群庸臣如何肯拨一兵一卒?!”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剖开鲜血淋漓的现实。

      顾廷昭仍未出声。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长渊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加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右侧嘴角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发音因僵硬的肌肉逐渐含糊。但他仍死死咬住字句,声音嘶哑,几乎是挣扎着质问:“如今北境尚存,他们便下令弃守,那百姓呢?他们要往哪儿逃!顾家血战二十年,还不够报答君恩吗?!”

      怒意翻腾灼烧着理智,顾长渊咬牙撑着左手,将指节深深扣进床沿,硬生生把自己从迎枕上拖起,想要挺直脊背,直视父亲。可是,下一瞬,他的嘴角歪斜了一下,涎液不受控制地缓缓溢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素色的中衣上晕开一抹刺目的水渍。

      他没有察觉,可顾廷昭看到了。

      这一刻,这位久历战场、心如铁石的父亲,终于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几乎拼尽全力的儿子。他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无力垂落的右臂和隐隐扭曲的苍白面容,眼底终于有了波动。二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战士浴血厮杀,见过兄弟倒下,见过尸骨遍地,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愤怒都无法起身倾泻。

      他闭了闭眼,待到顾长渊语气稍缓,才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朝廷昏庸无能,决策反复,早已不配天下军民为其卖命。"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但,先帝待我恩重如山。”

      顾长渊心头一震,身体终于力竭,倒回软枕。

      顾廷昭俯身扶他躺好,又替他掖好被角,才继续说下去,低沉的语调揭开了那些顾长渊无从知晓的过去:“我出身寒微,若非先帝信任提拔,断无今日之功名。先帝信我、倚重我,容我执掌北境,而非被宦官掣肘。如今朝廷虽已腐朽,但我既承先帝之恩,便当履行职责至最后一日。”

      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抓紧被角,眼神微微颤动,他听得懂,也明白——话已至此,父亲心意已决,无可挽回。可他仍不甘:“那我留下,哪怕不能上阵,也能……”

      “你活着,比与父亲同死更重要。” 顾廷昭平静打断他,停顿片刻,眼神再次沉沉落在顾长渊身上:“再者,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上阵,便是勉强留下,也只能拖累大军。”

      拖累。
      这两个字像利箭般直直钉入心口。顾长渊的指尖颤了颤,目光落向自己的身体——右臂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僵硬的蜷在胸前,受伤刚刚一年,手指却已经苍白细瘦的搅在一起,像是枯萎的残枝。他的左手忍不住探向右腕,在宽大袖袍下悄无声息地收紧,五指用力,仿佛要将掌心的骨骼生生捏碎。
      可那只手依旧毫无反应,死寂、冰冷,甚至连痛觉都不明确。

      他垂眸盯着它,愤怒、羞耻、不甘、悲怆——翻滚交错,最终皆化为一股深深的、逼得人崩溃的无力。

      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他是个废人了,可……依然不甘:“我可以学着适应,我可以辅助军务——”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上一丝克制到极致的颤抖,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再者,若是为了护我害了您,这条路,我又如何能安心去走?”

      “战场之上,没有时间等你适应。” 顾廷昭没有给他退路,“至于朝廷,眼下他们还要倚仗镇北军,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出一丝自嘲,“我既然作此决断,便早已衡量好后果。你身负重伤,不再适合留于军中,此举合情合理。”

      顾长渊无言再辩。眼前的人已在风雨欲来的朝堂上,独自替他算尽了退路。

      屋内沉寂片刻,顾廷昭再度开口:“我与陆兄虽立场不同,但相交多年,彼此敬重。如今世道已乱,十里长山反倒成了难得的清净之地。你去那里,他会照拂你。”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良久。

      “此事就这么定了。”说完,他深深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旋即起身,转身欲走。

      分别来得如此突然,甚至来不及一声道别。
      顾长渊的呼吸猛地一滞,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
      “父亲——!”他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伸手去抓父亲的衣袖。只是下一瞬——“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顾长渊整个人连着锦被重重摔在地上。剧痛传来,他却顾不得狼狈,只赶忙抬起头,看向门口。

      顾廷昭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指节缓缓收紧,却终究没有回头:“你好好活下去,来日自有我们父子相见的时候。”

      话音落下,他抬步踏出门槛,甲胄在烛火下微微闪动了一下,旋即彻底消失在幽暗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室残烛,映着地上那个连挣扎都失去力气的身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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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文正文完结于6.9.2025——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目前的计划是从头精修这本,收尾后可能会补一两篇新番外再完结,欢迎大家时不时来看看。 下一本长篇计划开《千里自同风》,会是一篇民国文,撒娇打滚求预收~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