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残花》汀茗

12、逝水殇歌

　　长风自街的另外一头吹来，少年的鬓角垂落的长发轻轻波动了一下，而那张精致的面孔却仿佛石化了一般，不曾有过表情。那细长的瞳孔下泪痔嫣然，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悲伤。
　　他从衣服里摸出了面具，仔细的带在了脸上，眼帘底垂，手按在配剑上，细长的瞳孔里流露出杀气——铁剑门，灭不了你，我黑玉枉在江湖十八载！
　　他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一样刮过大地。

　　“呦，黑玉公子这么着急，是去哪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拦阻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黑玉冷冷的说。
　　女子无限妖娆的走过去，在黑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左护法，我的话您尽可以不在乎，但是你看这个是什么！”说着，右手一闪而过的光芒，但是黑玉看到了——一柄玉萧，淡绿色的光芒，中间有一条细长裂缝。
　　黑玉眼神一凛，又恢复了平静。
　　“教主什么意思？”
　　“纪子夏已经脱离本教，念在他中蛊术无法自我的分上，暂且饶他性命。”东方使压底了声音道。黑玉不语，只是嘴唇抿的很紧。
　　“你应该明白，如果他从此以后成为别人的傀儡，教主就放他生路。但是，如果他恢复了神志，教主就必定会斩草除根！左护法，你可想好了，你现在杀了他的顾主易如反掌，但是你有把握能保护他一生吗？而且，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是左护法，而他——是叛徒！”看着他痉挛的手指，东方使轻蔑的笑了。如此风光不可一世的左右护法，如今一个成为别人的剑，一个却空负武功无法施展。他的痛，即使是瞎子都看的出来——但是这种痛却让她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感。
　　黑玉眼神暗淡了下来，他只能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一生做别人的俘虏吗？他做不到，但是他又不能把他放在教主的对立面上，因为，没有人可以做教主的敌人。做他的敌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黑玉突然单掌上举，想也不想就冲着自己的胸口拍了下去。空有一身本领，救不了他，这样的煎熬，他一天也不要受！
　　然而，在手掌距离胸口只有一寸那么远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指纤长，洁白的恍若透明。那一只手伸了过来，接那了那惊涛骇浪的一掌。
　　“啪！”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东方使恨恨的捧住自己的手，如果让教主知道他的左护法武功全废，那样雷霆的震怒必然牵扯到她的身上，到那个时候，就不止是断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对面的黑玉细长的瞳孔里闪过冷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凝聚起一波掌力，东方使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击不过是儿戏。这一掌凝聚起来，手指间空气极度扭曲，修长的手指间隐约夹带着雷鸣！东方使惊骇的看着他，忘记了所有的动作——原来，她还是低估了这个左护法。
　　黑玉眯起了眼睛：“你若是能化做鬼，就去跟教主说一声，我黑玉从此刻开始，反出教门！”说着，那一掌就像女子的天灵盖拍落下去。
　　女子的脸上绽放了一个奇异的笑容，然后她就带着这个笑容倒下了。
　　黑玉弯腰从女子的腰间摸出了那只萧，淡绿色的光芒在他手指间静静的流淌。黑玉拍拍手，仿佛怕弄脏了他手指一样，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好！黑玉忙坐下运气，却不料气海中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少年的眼眸中流淌出恨意，是不是太久没有面临死亡了，他竟然吧如此重要的细节忘记了。宫中的每一个人出宫之前都会从教主那里得到一种奇毒，放在嘴里。若是咬破，须臾即死，然而此药药性极烈，会迅速的从死者的口腔里挥发出来，周围十步之内的人，即使是屏住呼吸，也不可避免！
　　黑玉用内力强行将毒素压制下去，然而之前因为奔跑而留下的病根却在此刻发作。黑玉觉得喉咙一甜，“哇”的吐出一蓬血来。黑玉的眼角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动了一下，那泪痔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
　　——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死，我会撑住——直到救你出来！黑玉笑了，这个世界上，终究有一个地方是教主的手伸不到的，那就是雪峰山。
　　黑玉踉跄的站了起来，手里握着的长萧已经被黑色的血液浸染，仿佛明亮与黑暗地彰显，而他黑色的衣服上沾染的血色，却与那黑色混为一谈。
　　——哥哥，就让你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吧，互相保护，互相依偎取暖。
　　——而我，会在天上，为你们祷告的……
　　他离开的地方，女子的尸体倒在血泊里，她身上的毒素已经挥发干净，一只紫色的蝴蝶轻轻落在她的身上。

　　遥远的雪峰山上，有人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毒后啊毒后，我们三姐妹终究斗不过你。”女子穿了鹅黄色的上衣，月色宽大的裙摆，面容清澈。她的目光投向长空，白云舒卷处，恍惚有玄衣女子温和的笑容。
　　女子跪倒在雪地里，双手举向长空：
　　“大姐，二姐。你们回来啊——”女子冲着天空凄厉的喊叫，那声音穿透云霄！
　　喊着喊着，风前月仿佛是一个疲惫了的孩子，蜷缩在雪地上，苍白的面容映着苍白的雪地，恍惚比那雪花还要透明。
　　眼泪一颗颗落下，渗透在雪中。
　　——大姐，二姐，我真的好想你们……
　　——我们三姐妹，终于有一天要人鬼殊途吗……

　　泪，终于要流干净了吧。
　　风前月僵硬了的身躯在雪中挣扎了一下站了起来。
　　她站了起来，目光再一次投像长空
　　——姐姐们，我去找你们……
　　女子的手指间絮絮落下了一些粉末，冷风中仿佛花粉般飞扬。
　　奇怪的是，那些粉末一旦接触到雪，就立刻化为一捧火焰。无数的粉末纷纷扬扬的飘落，银白色的雪地上燃烧起了熊熊的烈火！
　　火光中，一个女子仰面朝天，清澄的面容上带着圣洁的光芒。

　　“一定要这样吗？”一个女子倚门而立，白衣似雪，赤裸着纤足，脚腕上金色的脚链反射出明媚的光芒。
　　“卡姑娘，”火光中的女子年轻的面容上带着圣洁的微笑，“如果是你的哥哥因为你的过失而死，你会如何？”
　　“我……”卡菲菲面容上有恍惚的神色。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还记得那一年，天朝派军队讨伐边疆，他们部落就成为了军队的驻扎地。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她正准备更衣睡觉的时候，一个汉人的将军闯了近来。他浑身带着浓烈的酒气，目光淫亵的看着她。午夜回梦，她依旧回梦见那个夜晚，她的小哥哥冲了近来，将那个醉酒的将军砍倒在地上。他像疯了一样，用刀一直的砍，一直砍，直到把那个人砍成肉泥。她就傻了，而她的小哥哥只是安慰她，让她好好睡，不会再有人来打搅她了。然而，第二天她的小哥哥就死了，被绞死在广场中央的祭坛上。
　　“我会好好的活着，连带我哥哥的生命一起，快乐地活下去。”卡菲菲坚定的说，仿佛是说给那住在云霄上的哥哥听的。
　　火光中那个女子迟疑了一下，她低头思考了半晌，衣袖一挥，火光全灭。她走到了女氦面前，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不想为他报仇吗？”
　　“想，怎么不想。我一直努力的练武，我三次刺杀汉人军官——但是都失败了，反倒连累了一些无辜的族人。后来我就不想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如果看到我这样意气用事，他是会生气的。”
　　意气用事！风前月躯体震动了一下，她一生都在钻研毒术，活到这么大，竟然不及一个小姑娘想的开。
　　“也罢！”风前月笑笑，看破了前尘往事。她手指流转，地上的雪花扬起，在她掌心飞舞。待到风雪散尽，一枝晶莹的梅花绽放在她的手指间——好美！
　　卡菲菲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喜悦的神色。
　　风前月笑笑，将梅花放在女孩的掌心里，冰凉冰凉，却不曾化开。
　　“记得，如果以后有事情，就用火把这梅花熔炼，如果，”风前月的面容上有恍惚的神色，转瞬又笑了，“如果这梅花有一天无火自融，就说明我死了。”女孩的面容上有些惊讶。风前月仿佛姐姐一样抚摩了一个女孩子的头，转身离开了。
　　这里，她再也不会回来。
　　银白色的雪地上，一个淡淡的身影缓缓远去，她走的那样缓慢，十年不曾老去的面容却在这漫长的跋涉中苍老。
　　卡菲菲看着离开的女子，怔怔的出神。神秘千年屹立千年的轩辕门，就这样人去楼空了吗？那江湖提之面色的轩辕三宫主，死的死遁世的遁世，这一片冰天雪地里上演的繁华与神话，就这样云淡风清的飘散了吗？卡菲菲怔怔的出神。
　　朝夕之间，沧海桑田。
　　原来，情才是这个世界上伤人至深的武功。

　　在雪山大火熄灭的同时，另外一处却燃烧起了冲天的火光！
　　铁青云看着后院的火光，历尽沧桑的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惊慌。难道，是那个人的身份暴露了吗？
　　铁青云冲了过去，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别人把他的傀儡带走。他称霸江湖的梦想即将实现了，他绝对不会让意外发生！
　　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却在瞬间顿住了。
　　一柄长萧架在他喉咙上，火光中仿佛地狱碧绿的荧火，带着冰冷恐怖的气息扑面而来。铁青云惊骇异常，不可能，被下了蛊的人，怎么可能自行苏醒？他张圆了眼睛看去，却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和一双细长的瞳孔。
　　“阁下是谁？”铁青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努力在脑海里寻找一个张着细长瞳孔的高手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你的傀儡，是我哥哥。”少年冷冷的说。他看着他的瞳孔里不可扼抑的流淌出来的惊讶，满意的笑了。
　　然而，在那一个瞬间，他感到颈间一阵寒冷，如坠冰窟。什么人，能在他高度警惕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剑放在他的颈间！然后，他知道了，是纪子夏，他的哥哥。
　　黑玉终于明白，自从他不顾一切的跟着纪子夏奔跑的一刻开始，他杀手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冲动就像魔鬼一样，扼杀了他作为杀手与生俱来的谨慎。一天之内，他竟然连续两次犯下如此大忌！
　　铁青云笑了，很张狂的笑了。有如此一个影子杀手，还有什么人奈何的了他！他的目光一凛：“杀了他！”
　　——杀了他！
　　黑玉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即使是纪子夏让他三招，他也没有可能战胜他，更何况他的剑就在他的喉咙上？
　　然而，那持剑的手只是颤抖了一下，细细的血痕从颈间渗透了出来，却没有意料中的锯痛。
　　“杀了他——”铁青云怒喉！这个傀儡，实在太强大，如果不是他加重了蛊毒的分量，他应该早就开始反抗了吧。
　　黑玉一怔，一个念头闪电般闪过心间，仿佛将天地也映照的明亮了起来。黑玉一转身，立刻脱离了剑的击杀范围！
　　在他看到纪子夏眼睛的瞬间，他几乎被雷击中！因为他看到了，他哥哥眼角落下的泪水。那个从来坚强的哥哥啊！
　　黑玉泪如雨下。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为我反抗蛊毒。
　　在黑玉脱离击杀范围的瞬间，傀儡动了起来，那个傀儡的眼睛里有如释重负的笑容。以他六成的功力，是奈何不了这个师弟的。
　　然而，他不知道，他这个师弟，却是连平日三成的功力都用不出来了。长途的奔波，几乎让他的肺叶碎裂，他每呼吸一口气，都仿佛在胸腔里燃烧起了烈火，再加上东方使下的毒在体内迅速的扩散，即使他用绝顶的内力压制，也不可能撑过今晚——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垂死了人了，不要说是动武，即使是小小的走动也让他痛不欲生。
　　一剑相击，黑玉倒退两步跌倒在地上，他再压制不住胸腔里的痛，一口血喷了出来。那个傀儡也发现了黑玉内力的空虚，那眼神瞬间变幻，然而他的躯体却依旧出手如电，招招致命。
　　黑玉有些绝望的看着纪子夏，他的哥哥，拿着剑仿佛蛟龙一样刺了下来。
　　他终究救不了他吗？黑玉看着他哥哥拿剑指着他，风一样靠近，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步步靠近，踩碎他的希望。
　　黑玉绝望的低头。
　　然而那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惊讶的抬头，那傀儡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如释重负的光芒。没有一个傀儡可以在一天之内违抗顾主两次，黑玉诧异的看向铁青云。
　　铁青云冷笑一声，走过来，蹲下，一把抓住黑玉的头发，将他整个头颅扭曲过来。
　　“哈哈！老夫忽然决定不杀你了，是不是，我的新、傀、儡！”黑玉的躯体颤抖了一下。
　　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忽然，无比的屈辱感笼罩了下来，要他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做别人傀儡，还不如杀了他！
　　死？黑玉笑了，那笑容仿佛阳光刺穿云雾，仿佛花儿绽开，整个春天在他的笑容里回归，而他眼角的泪痔也焕发出神圣的光芒。黑玉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纪子夏推了出去，然后兀自带着奇异的笑容倒下了，细长的瞳孔合拢，那狐狸一样明媚的光芒从此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铁青云一惊，一把抓住黑玉的头发，竟然生生的将他从地面上提了起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这样一个即将到手的傀儡死去！
　　然而，他却在瞬间僵硬住了。铁青云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已经乌黑！
　　剧烈的疼痛袭击脑部，铁青一把仍开新傀儡，黑玉再一次摔倒，然而这一次他是不会痛了，因为他早已经死去。而他的面容上还带着死前解脱的笑容。
　　——哥哥，原谅我曾经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原谅我任性的离开，我会在云朵之上看着你，看着你快乐或者忧伤。

　　铁青云在地上抱着头，野兽一样低吼！他没有黑玉那样绝顶的内力，根本无法压制住毒性的扩散。他不明白，为什么黑玉可以带着笑容离开，如此烈性的毒药，他只是沾染少许已经奇痛难忍，而他，那个少年为什么可以带着笑容离开！
　　铁青云在地上挣扎
　　“杀了我！”铁青云颤抖的底吼。那个傀儡没有一点犹豫，手起剑落，铁青云目眦欲裂的头颅飞了出去。
　　一切回归宁静。
　　那个傀儡颤抖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星辰闪耀，然而所有的星辰却在瞬间损落。他拖着颤抖的躯体走过去，将那个单薄的躯体抱在怀里。
　　他抱着他的弟弟，坐在冰冷的石头上，陪伴着萧索的月光，陪伴着暗淡的星辰。
　　黑玉，那个他从小呵护的孩子，就这样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没有声响，没有呼吸。纪子夏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他用力的抱紧他，努力的阻止温度从他躯体上离开。
　　黑玉，难道你不明白吗，那一天我分明可以从你身上取得解药，但是我宁愿去找毒后要解药，也不要你为难，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我最爱的弟弟啊。而你却任性的离开，让我背负着两个人的幸福，两个人的生命活下去，你何其忍心啊！
　　纪子夏看了看怀里熟睡的人，精致的面孔上有解脱的笑容。纪子夏微微的笑了，轻轻吻在他额头，就仿佛很多年以前，哄他入睡一样。
　　这个世界很寂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