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体里的水》顾惜之

8、七

　　那个梦，是从上海带来的么？
　　唐海舒把《紫金钗》的手稿放在面前，支颐看车窗外的风景。汽车过了天山后，在火车上又是颠倒播放来时的景致：平原变成了高山丘陵，植被越来越多，直到满山满野都是绿色，眼睛都被这夏日蓬勃的绿色揩湿润了，凉丝丝地轻快。
　　三年前，她和玉龙两人听着火车“轰隆轰隆”的行进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她吃不惯方便面，玉龙把面包分给她，躲到餐车去吃方便面，不让她闻到味儿。她倚在窗边，拿纸铺在画夹上给睡着了张嘴打鼾的玉龙画像。玉龙醒来后看到那张素描足足笑了半天。玉龙说他是满族，父亲是文化人，原给他起了一个特威风特好听的名字，叫“玉龙子”。他母亲宠他，只叫“龙子”，被小伙伴们听了去，都叫他“聋子”。幼儿园里打了几架后，他爸没辙了，说，那就改吧，于是就把尾巴砍了。玉龙得了露露后就打趣说啊，你看，我命里有的是女儿，可见当初不该叫“玉龙子”，该叫“玉龙女”的。她坐车久了晕车难受，玉龙跑了几个车厢讨来晕车药，用两个杯子把开水倒来倒去弄得不烫嘴了，才喂给她喝。玉龙还……
　　唐海舒叹了口气，低头把脑袋放在那叠厚纸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玉龙已经是她的一半身体，一半生命。一上火车，关于他的记忆就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挺俊气的一张脸，当年穿起白衬衫来也是翩翩年少，拿根西洋笛子走在公园里，女孩子看他的眼睛都是桃红色的。这样一个玉龙，如今连身西装革履的行头都没有，在勉强还发得出工资的学校吃粉笔灰，在家帮着带露露，十足的奶爸。玉龙……一种酸涩的幸福感在胸中爆裂开来，涌上舌尖竟是甜的。
　　她拿来一个一次性杯，接了滚烫的开水，倒进自己的水杯里，又从杯子里倒回去，自顾自玩起了当年的游戏。水凉下来，她吹吹热气，饮了一口。啊，水真好喝。要是学校里孩子们也有个供应开水的水龙头该多好！

　　三年前，她叫唐小雨。高考结束后那周，沈之秋离开了家。去了哪儿，唐国理喝酒，不说。问得急了，他掼了瓶子说，你妈去死了！接着就把那个鬼魅狐妖的女人带回了家。那女人涂得血红的嘴笑嘻嘻地说：“小雨长得多高哪，多好看哪。”还伸出脏手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摸她。
　　她被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把把她的手打掉，死死地瞪她：“我漂亮也是我妈生的，跟你没关系。”
　　唐国理喝止她：“小雨！”
　　那女人忙扮好人：“你别怪小雨，她还是个孩子。”
　　“哼，孩子？！翅膀长硬了要飞了！”
　　她顶上一句：“对！我填了中国美院，学了本事我自己养活自己，再不要回来！”
　　“混账！你说你填了哪？”
　　“你没听见吗？我要学画画！”
　　“狗屁画！你妈就是学过画才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的。你没看到她从厨房里拿菜刀跟我叫板吗？哪还有个娘样！”
　　“你倒有个爹样了？你就言传身教了？”她挑着一对秀挺的眉，“在公司跟女秘书鬼混，在夜总会喝得彻夜不归，你——”她修长的食指直直戳向那个女人，“你还跟她设计逃税！侵吞公款！”
　　“你，”父亲失色，“胡说八道！”
　　“哼。”她仰起那张倔强而线条分明的脸，似极了母亲，“你当那些会计书我是白读的么？我检查过你的公文包，妈不在你带这个女人回家吃饭时我也开过她的……”
　　“啊！”女人轻轻惊叫一声。
　　“怎么？”唐国理问。
　　“还能怎样？”她挑衅地说，“除了日记、单据，也就是几张裸照而已。你这个父亲，扒了皮在我眼里也早就不是人！”
　　唐国理扭头冲女人怒吼：“死婊子！这种东西也带出来！”
　　女人不以为然地点上一支烟：“你做得出，怎么不认？”
　　唐国理那层面皮红涨起来，一时不能发作，软下口气说：“小雨，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乱来。你平心想想，爸爸可有亏待过你？你吃的鳖呀灵芝呀，可不都是别人送给爸爸的？你不是说好吃吗？你穿的衣服，看看你们班哪个比得上？你学画画，爸爸就给你腾了画室，你看看那些画架、画框、画布，还有画具、颜料，那样不是最好的，寻常人家哪里办得起。还有你的手提、摄像机、扫描仪，都是爸爸的钱买的……”
　　她不动声色地说：“东西我都复印了，你敢娶这个女人，我就告发你。”
　　那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冲过来伸出十个通红的手指甲向她脸上抓去：“我整不死你个小婊子！”
　　她忙举臂格挡，“唰啦”被划出一道血痕。
　　唐国理冲上来一巴掌把女人打飞：“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教训！！！”
　　女人在地上滚着尖叫：“唐国理，你这个没良心的！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唐国理喘着粗气，目光呆愣愣的，不说话。
　　唐小雨坐在地板上，捂着手臂冷眼看地上丑态百出的女人。她怎能比得上妈妈？她怎能比得上妈妈？！妈妈又美丽又温柔，心地光明，是水晶盏一汪净水养的和田玉，通身的温润气派。这个女人，连她一指甲都不如。
　　她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衣服、画夹、零花钱、十几万字的手稿、和母亲一起拍的婴儿照，一股脑儿塞进旅行袋里。看看书架上还有一册《红楼梦》，掂掂太重，还是放了回去。收拾停当，她坐在床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唐国理不会再管她，到了夜里还是会跟那个女人在他和妈妈睡过的房间里。只需要等待了……
　　怎么又下雨了？她拿来妈妈的大风衣披上，抓了雨伞，轻轻开了门，走入雨帘……

　　三年前，19岁女孩唐小雨离家出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