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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上柳梢头 ...

  •   【一】
      既来之,则安之。
      跳湖事件后不久,战事彻底平定,将手下部队整编布防好后,将军就携夫人和亲兵卫队回到杭州。杭州毕竟繁华安稳许多,居住条件也升级了,小新的身体很快也康复。她从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更何况夫人对她如姐如母,她生活惬意,甚至有点“乐不思现”了。得知小新能识文断字,夫人把她安排在身边,没什么具体工作,做些添茶加水的活计,偶尔为夫人念念书信,更多是和云杏一起陪夫人扯闲篇,不知不觉就到了新春。
      云杏比小新大两岁,是杭州一家武馆馆主的女儿,会些拳脚功夫,这也是夫人带着她去新河城抗敌的原因。她的丈夫原是将军的亲兵,早几年死在了战场上,将军关照,夫人把她接进府中,安置在自己身边,偶尔也试着给她物色夫婿。今年春天,她认识了城中的卢裁缝,正所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又是新春到,情深意愈浓。
      “此事我还未同夫人说,所以元宵节那天我们一起出去,我就……哎呦,你帮我打个掩护嘛。”
      “好啊,好啊!”小新佯装生气,“我和你成双对地出去,你倒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和别人成双对去了。”
      云杏知道她这是同意了,捏了捏她鼻子,笑道:“放心,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再说了,将军的亲兵卫队那天也休息,肯定会出去逛逛,或许你们还能碰上呢。”
      小新当然明白她说的是谁。所谓不打不相识,袁千户大概是心怀歉意,平常有空就来看望她,有时还给她带些小玩意儿,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了许多,只是回到杭州后,后院门禁森严,说起来,自己确实好久没见过袁千户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思及此,小新被心中所念吓了一跳,难不成自己喜欢上袁千户了?不行不行!何晓新啊何晓新!你可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怎么能做封建王朝的沉沦者!醒醒!快醒醒!你要回去,你要回去,你要回去!!
      想着,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动作惹来云杏调笑:“怎么?想他了也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呀,哈哈哈!”

      【二】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袁一望与三五战友结伴而行,但人群拥挤喧闹,他无心凑热闹,走着走着便走散了,不知不觉,他走到西湖边。城中居民似乎都很有默契地把这片风情留给有情人。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湖岸边,双双对对在嫩柳条下影影绰绰,湖对岸正吵,而此间却静,静中有窃窃私语,有轻谈浅笑,有温言呢喃。看到此情此景,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与战友们的浴血奋战,大约就是为了今时今日的温情美好。当他正想识趣地离开,扫眼过去,兀地一个熟悉的背影独占了一垂杨柳,仰慕明月,似在思念,而非等待。
      是小新。
      上次湖里来雨里去并没有让他完全放下了疑心,但让他怀疑的不再是她的动机,而是她的来历,所以之前时常前去看望,但身旁总是有人,有些话他不好问。接触下来发现,小新为人爽直明媚,倒显得东猜西想的他有些阴暗狭隘了,只是他习惯性在心里存着防备,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别样情绪催促着他去看她,可能是为了午夜梦回时她的晏晏笑颜。
      在听完她落单的缘故后,袁一望少有地开了个玩笑:“那你独自来湖边,不会又是想找回家路吧?”
      小新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轻轻地叹了一句:“我想家了,真的想家了,我想回家,真的想回家,真的。”
      袁一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湖中的月影。不知何处飞来的蜻蜓,点开了圈圈涟漪,仿佛想为小新打开回家的路。
      两人默默凭栏,没有言语,看着月白的光圈碎成星星点点,颤振,抖动,慢慢地又重新融成一片,
      小新忽然转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半晌才说:“袁千户,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好人,我相信你。你信我吗?”
      袁一望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点了下头。
      只见她环顾了四周,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我不是这里的人。”
      “我知道……”他话音未落就被小新打断。
      “我的意思是,我不仅不是杭州人,不是台州人,我甚至不是大明的人,或者说,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大明人……你,明白吗?”
      袁一望闻言失笑,点点头,又忍不住笑起来。他这反应倒让小新疑惑,她小心翼翼问他笑什么。
      “我当然明白,”他说,“你可能忘了,你同我说过,你来自四百年多后,那时候已经改朝换代了。”
      小新瞪大了眼,嘴里颠三倒四地喃喃,自问何时说过。
      “还记得你跳湖后昏迷了吗?我背着你的时候,你一直自言自语,当时我还以为你在说胡话,今天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小新还是难以置信,“你信了……不,你接受了?”
      “为什么不?你说,我大明将亡于百年之内。我思忖着,或许正因此,上天才派你来,拯救我朝国运。”
      小新沉默了,袁一望也沉默。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说话了,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缩了缩脖子,伏在栏杆上,闷声说:“你要是有约就去吧,放心,我不会跳湖的。”
      是风。
      晚风撩动起柳枝,湖水荡碎了月影,她的声音勾起了袁一望心底难以言喻的情绪,这种情绪诱出一句话,“我陪你。”话出口后,袁一望忽然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重,像是某种承诺,又补了一句,试图弱化那种庄重感,“毕竟你第一次参加元宵灯会。”
      ……
      很快,两人重新回到热闹的灯会,袁一望尽职尽责地带她玩遍每一个项目,套圈、猜灯谜、看焰火,用她的话说,“就像是导游!”人声鼎沸驱散了她的寂寞哀愁,五彩灯光为她添了颜色,小新恢复到平常的天真欢快模样,宛如孩童。
      “你才孩童呢,我都研三了!”她叼着定胜糕,含含糊糊地怼道,猜到袁一望不知道“研三”为何物,她又添了一句,“等今年过了生日,我就该二十五了。”
      二十五?!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平常看小新如此跳脱,还以为她再怎么也不到二十,没想到竟然还比自己大上两岁。不过她这语气一下子激起了袁一望莫名的好胜心,忍不住回了一句:“不管你几岁,反正我都比你大好几百岁。”
      说完,他看了看小新,只见对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指着他嚷“老妖怪”,他也忍不住笑了。
      可能他丢失的童年,今天补上了吧。

      【三】
      说着笑着走着,看到前面围了一大圈人,本来二人都想绕开,但不利落的破空之声引起了袁一望的注意。
      是射箭赢奖品的游戏,这个摊主有点本事,拿出奖品都价值不菲,比如,现在这位杭州知府三小姐选中的,就是京城凤宝斋的最新款发簪,成排蓝宝石嵌错于簪体,簪头浮立的镂金蝶翼华贵而灵动。
      “我猜这个簪子正价卖,最低也得这个数。”前面的一个围观群众向旁边的人竖起三根指头。
      “三两?”小新有些吃惊地小声道。
      那人听到了,有些轻蔑地说:“小姑娘没见识了吧,三两也就够……”
      袁一望瞪那人了一眼,那人立刻噤声,他对小新说道:“这支簪子至少要一百两,若是在京城,恐怕要卖到三百两。”
      对那人的无礼,小新不以为意,但比起那个价格,她更吃惊的是,“你居然懂女孩子家的首饰?”
      “帮将军置办新年礼品的时候了解过。”礼品是孝敬给胡总督的,这种孝敬不是简单的贿赂讨好,而是为了便于干事。行军打仗需要大量钱财粮草,从申请到筹措,从调度到押运,无一环节不是需要多方协调,只有与上官维系好紧密且良好的关系,千头万绪才算有了梭子,纷繁复杂的军务才能理得顺,将军才能安下心来,把所有心思用在对敌作战上。
      “你要是喜欢,我们也可以试试,射箭而已。”
      这个游戏的奖品皆是上品,尽是珠宝软玉,最是吸引灯会上的女儿家,而能出得起一支箭钱的女人,只有官家或商行的小姐夫人,俱是手无缚鸡之力者,指尖连个茧子都没有,更别说射箭。但规则就是要女人亲手射箭,目前为止,领到奖品的只有一人,射了三箭,误打误撞才射中的。
      “这老板好盘算呀,价值几十上百两的奖品做饵,赚得盆满钵满。不过要是能射中也是真的很划算啊,难怪大家前赴后继去尝试。”小新感慨道,实话实说,毕竟那靶子真不算远,而且靶心画得也足够大。她看上了一支珍珠钗,简洁大方,就算带回去搭配现代装也不突兀,最重要的是,价钱合适,比起刚刚知府小姐十五两一箭,这钗才三两一箭。不过这价格也只能说是相对不贵,要知道,将军在东南募兵,规定每人年饷银才十两,而她月例只有八钱,也就是八百个铜板,尽管过年将军和夫人赏钱给得大方,但她现在手上拢共不超过六两,也就是说,要是一箭射不中,自己过半的资产将会成为沉没成本。
      嘶!这简直是豪赌啊!
      然而,人类果然还是难以抵御高风险高收益,等反应过来,小新的钱袋已经轻了一半,而她也走上台子拿弓箭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实际上完全不同,看别人射箭看得多,自己拿上弓箭就不一样了。她比划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下价值三两的箭,尝试调整拉弓力度,眼角余光瞥到奸商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着急,也不催她。他肯定觉得这回稳赚了。这么想着,她垂下手,往台下望去,袁千户也正看着她,拍了拍自己挺得笔直的腰,又拍了拍微微分开的腿,试图隔空教会她一个拉弓射箭的完美姿势。奸商见此情景,连忙上来提醒,“姑娘,这箭必须是你来射,如果你放弃了,钱也不退啊。”
      小新摆摆手,指着写规则的牌子,“这上面说亲手射箭,是不是只要我的手碰到弓箭,别人碰不到就行?”
      “姑娘此话何解?”
      小新没回答,冲台下叫了一声,“袁……一望,来一下,”平时她对袁千户都是官称,不过为免老板知道他身份,不利于接下来的作弊,于是她临时改了叫法。
      “你看,我手指都要拉破皮了,”小新摊开被弓弦勒破的右手,开始跟老板打商量,“我一个小女子根本拉不开弓,但给钱之前我也不知道这弓这么重呀。我想让朋友拉着我的手,他不碰弓箭,你看可以吗?”
      老板听罢,正要发作,台下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起哄,顿时他就遭不住了,想着,既然前面几趟已经回本了,现在灯会也快结束了,这应该也是最后一单了,就当大过年积德行善,给她个方便,于是勉为其难同意了。
      那头老板做着激烈思想挣扎,这头袁一望也不怎么乐意,“大庭广众,我怎么能……”
      小新知道他想说什么,明明是个武将,偏偏操着文人的心,“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我呀,现在最在意的就是那三两钱。”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当我被万恶的资本主义腐蚀了吧,”说着她就去拉袁一望的手,把他的手搭到自己手腕上,然后学他刚刚在台下摆出的姿势。

      【三】
      此刻,袁一望感觉自己像是当众被调戏的小媳妇,最要命的是,台下的戏笑声和起哄声不绝于耳,他本来就僵硬的动作显得更滑稽。
      从小跟在将军身边,又不是没吃过见过,紧张什么?!他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好不容易努力平静下心神,低头,黢黑的小发髻像一颗小小的石子,丢到他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深呼吸,淡淡的幽香却飘到他鼻子里,让他不禁猜测,是簪木香还是发香。好在毕竟是多年沙场中滚出来的,他全力用理智压抑住心中的颤抖,低声跟小新说了捉箭的姿势,左手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抵住她的手心,既碰不到弓,也能使上劲。而他的右手悄悄以老板看不出的角度,扯住手帕角,借力拉弓弦。手帕是绑在小新手指关节上的,刚才她确实是把手划破皮了,只不过她偷偷多绕了一圈,缠到弓弦上。他只能拉弓,箭还在小新手上,这就更需要二人的默契。
      “等会听我倒数三个数,我说‘一’,你就放箭。”两人都调整了呼吸,尽量做到一呼一吸均同步。
      弦紧,弓弯,众人知道这是今晚的最后一箭了,大家皆屏气凝神,刚刚嘈杂如墟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三……二……一。”
      咻——笃!
      箭身在靶上弹动如簧,众人被晃得花了眼,再定睛一看,箭镞深深嵌入靶心。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欢呼,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台下的观众都欢呼了起来,仿佛是他们自己射中了一般。反倒是台上三人,相当克制。
      袁一望虽然惊讶于自己和小新竟然配合得如此默契,但他习惯性保持冷静,小新是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了。而老板,虽然心里有点难受,但又庆幸,还好这人是个穷鬼,只挑了个最便宜的,总的来看,还是赚了,带着复杂的心情,老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小新终于反应过来,她上前去看,又上前确认,突然高高蹦起,喊了声“耶”,然后蹦蹦跶跶地跑到台边,跳下去,拿起珍珠簪子冲袁一望咧出大大的笑容,又跑回台上向老板确认可以拿走,围着老板转了一圈,噔噔噔跑回他身边,拉起他的袖子,豪气干云一挥手,说:“走!请你吃饭!”
      灯会都要散了,饭自然是没有,还好小新嘴够馋,之前买了一堆好吃的,两人吃吃喝喝,嬉嬉闹闹回到将军府邸。
      “袁千户,谢谢你陪我玩,今天真的好开心!”她鬓边的珍珠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同样流光溢彩的还有她的弯眉笑眸。看着她步入后宅,渐行渐远,拐弯,消失在内院墙后,欢笑余音仍绕耳,但袁一望突然觉得所有愉悦快乐的官能不再运作,安静开始滋长、蔓延,在他回到自己房中那一刻将他吞噬。
      孑然一身,才是原态。
      点灯,独影映壁,在阴影中他看到了父母,看到了战友,看到了百姓,他们都是倭寇的刀下亡魂。以前他不惧生死、冲锋陷阵,是因为无比渴望早日与他们团聚,但此时此刻却莫名涌出了活下去的勇气。

      【四】
      过完十五就算过完年了。
      年前,夫人疑心账房娘子私吞了钱银,把账簿全拿了来,交给云杏和小新检查整理,看看有什么问题。然而一年到头的账,哪那么容易算完,过年期间跟着夫人应酬,忙前忙后,元宵前几天才歇的,现在两人又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查账。
      账房娘子对此心知肚明,年前有事没事就过来打扰她们,现在过完年反而消停了。中途休息的时候,小新伸展着僵硬的腰背,扭动着酸痛的手腕,问道:“你说她是怎么想的?良心发现了?”
      “忙着呢,走不开。我听说倭寇趁着元宵时守卫松懈,洗劫了台州下辖的一个村子,占为据地,有卷土重来之势。将军打算重返台州坐镇,账房家的估计是帮忙清点军资。之前过年,许多人都回家了,现在军营里正缺人呢。”
      “缺人?不应该呀,军令限时回营,不然可要军法处置,谁敢不回来呀?”
      “听说是临时召集,原定回营的日子还要晚些,”云杏喝了口水,诶了一声,冲小新眨眼笑起来,“怎么,难道袁千户没跟你说吗?”
      小新翻了翻手下的账簿,看这本还有多少页,随口答道:“说起来,确实有两天没见到他了。”
      “想他吗?”
      “想……什么呀!”小新总算反应过来了,抬眼就看到云杏一脸坏笑,赶紧解释否认三连。
      “你少来,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你给他绣手帕,他给你送小吃,”云杏带着老母亲欣慰的笑容,“将军和夫人都知道了呢。”
      这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吧?手帕明明是之前无聊学着绣的,元宵夜吃东西,手帕给他擦手,脏了就索性送他了,而昨天是袁千户买了些糕点,托人带给她孝敬夫人……想起甜滋滋的糕点,小新心里不禁漏了一拍,对呀,原话是说带给她的呀……这话解释起来越描越黑,她于是作罢,继续手下的活计。云杏见她不做声,以为她默认了,正要继续调戏,小新忽地站起来,冲到云杏面前,账簿一摊,指出一列账目。
      她们没注意到,窗外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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