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肆拾柒

8、骇变（上）

　　“我是这里的琴师。比陈老板来这个班子还早。
　　陈老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长他4岁，他叫我一声三哥。对，我叫苏诺，在家排行老三，他们都叫我苏三。
　　子翔，哎，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他。他在我眼里就是孩子，怕生的孩子。见到别人不愿意多说话，跟熟人却跟个话痨似的，巴巴说个不停。他生性就多疑。可能跟从小的经历有关吧。
　　子翔学戏的时候，很刻苦。师父就说他傻楞子，没有灵气。他是生了副好皮囊，也有清秀的嗓子，可他入戏难啊。在我看来，王老板来之前他的那些戏，不过是傀儡似的表演罢了，走的都是套路。直到王老板来了之后，他才成了有灵气的人。是王老板把这口灵气吹给他的。
　　我记得那天是我跟着子翔出去逛庙会。人多手杂的地方，钱没看好给丢了。子翔偏偏要吃糖葫芦，跟个小孩似的，我说回来请他吃，他就撒娇不肯走了。那老板也为难，知道他是香园的人，但小本生意，就赚几分利，也不好说送他。这时候，王老板过来了，付了钱。后来知道他是逃荒来的，还为子翔买糖葫芦，子翔很过意不去，就问他愿不愿意到戏院里做工，也没想着让他唱戏，就干点粗活，他爽快答应了。
　　我从来没见过子翔跟一个生人说过那么多话。哎，也就奇了怪了，子翔就是跟王老板投缘，一路上就光听他俩斗嘴就听得我乐了一道。
　　之后的事跟李玉说的一样。从此他俩开始搭戏。我也看着子翔和王老板越来越熟络。王老板每天出去都给子翔买糖葫芦，糖人儿，年糕，酥糖……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子翔的笑也越来越多。那些日子啊，这么多年我都一直记得。
　　刚才说子翔生性多疑，别看他和王老板越来越熟，可他还是总爱耍小性子，试探王老板吧。有些时候我都觉得难以忍受了，王老板还是宠着他。这孩子就是这样，他会怀疑一个人对他的关心真假，但如果认定了那个人，这一辈子就难变了。
　　他让王老板大夏天的给他买糖葫芦，这哪有卖的啊。王老板就笑笑，自己拿了应季的水果，熬了糖浆裹了个糖葫芦给他。烫的满手是泡。结果子翔咬了一口就扔了，说了句太难吃就走了。王老板也不说什么，找了卖糖葫芦的老师傅，学了一手。
　　你们肯定觉得子翔这孩子太任性了。可他对别人从来不这样，我们看来，好像针对王老板一样。他这孩子就是，生怕别人骗他，骗他感情。俩男人……哎，不像男女之间那么简单。子翔像个女孩儿似的耍性子，搏宠爱，也是性格里的不自信。
　　子翔入戏很难，生活里就是个孩子，台上也总是忍不住笑。王老板就一步一步地教他，给他说戏。跟讲故事似的，子翔就能听进去，最后也入了戏。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对王老板彻底认同了，再也没耍过性子。
　　王老板这人，我接触不多，但也觉得他待子翔好。我也以为他跟我一样，打心眼儿里心疼喜欢这个孩子，跟个哥哥一样宠着他。可王老板对子翔的好，已经超过了哥哥。那种百依百顺，那种看他时的眉目柔情，到现在我也能清楚地想起来。
　　再说那个大官，那天去他府邸我也去了，子翔和王老板唱完了戏之后，他就打发让我们走，留下子翔一个人，让子翔陪他喝酒。王老板当时就火了，跟大官理论。那个大官哪管什么在理不在理，硬拉着子翔的手让子翔坐在他腿上喂他酒，你说他要不要脸。王老板一把拉回子翔，把他护在怀里，说了些傻话，大概就是说子翔是他的，别管大官官多大，也不能逼子翔干些下贱的勾当。这一说大官急了，就差叫侍卫把他俩关起来了。幸亏有人机灵，叫来了他家太太，才把我们放出来。
　　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到最后了，子翔突然问了王老板一句‘咱俩走吧。出了省他就找不到咱们了’。我们听了心都凉了，我刚还盼望着王老板是为了救子翔才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可王老板只是摇摇头，‘外面战火纷飞，走到外面也过不了好日子。别跟着我受苦了。’我们谁都听得出来王老板从北方逃过来的苦楚，可子翔听不见，他以为是王老板不要他。
　　到了院子里，赵小姐就过来扇了子翔一个耳光。骂了很难听的话，子翔也就是听着，王老板吼了赵小姐，可是雨太大，我们当时都走远了，也没听见。就觉得赵小姐挺可怜的。王老板为了子翔得罪了那个大官，那大官记仇记得厉害，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迫害他呢。赵小姐也是担心，加上知道子翔和王老板的事，哪个女人遇上这样的事儿能不动怒呢。哎。
　　李玉说王老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他看见的是王老板背影，王老板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声音低沉地吼赵小姐。子翔呆呆地回了房间。我们也就走了。
　　逼子翔唱戏脱衣那次，大官走了之后，子翔又在后台问了一遍王老板，要不要和他走。王老板还是否决了。子翔摔了王老板送他的扇子就走了，后来我问王老板，为什么不愿意和子翔走，他特无奈地跟我说他想让子翔过好日子，那种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太苦了，我告诉他子翔不怕吃苦，可他有点激动地跟我说，他怕。他怕子翔以后再也唱不了戏，他怕自己的母亲老了没有儿子奉养，他怕太多太多，他不能那么自私。后来他跟我讲了讲，他说他见到子翔就喜欢这个孩子，特像他弟弟，他弟弟在逃荒的时候饿死了。所以他对子翔百般的好，要什么给什么，想要弥补他弟弟这个遗憾。可是后来，他看子翔对戏的时候眼神越来越不对，他觉得子翔是入戏了，他也跟着入了戏。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但谁知道，在大官家里那次，是王老板第一次向子翔袒露心声。
　　我明白王老板的隐忍，他怕他弟弟的事情再次发生，他那么爱的子翔，不能再受什么委屈了。”
　　苏老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李老爷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陈翔看看王野，“既然那么爱对方，为什么不索性逃出去，在一起呢，王老板太偏执了。”
　　王野叹了口气，“他是想让陈老板好好活着，经历过死亡的人，觉得活着比什么事都幸福。他所认为的幸福比陈老板更简单，看着陈老板，和他唱戏就是幸福了。哎……”
　　陈翔还是不了解。他觉得，如果爱一个人，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可能和当时的陈老板不谋而合吧。
　　“那王老板没有跟陈老板解释清楚么？”
　　“解释清楚了，还是没清楚，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子翔自尽……这孩子也很爱命，他也是逃过荒的人。但后来这件事，才让他不得不选择了死路。”苏老眼睛看向前面，似要穿越回五十年前那次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