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歌》rien

2、二、放逐

　　但事与愿违，守时的死神并没有提前眷顾我。
　　睁开眼睛，赤裸的身体上遍布淤血青紫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而间中沾染的白色粘液，更令我有呕吐的冲动。
　　慌忙再闭上眼，我用力甩开刚刚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黑暗，强迫自己心智恢复，我再度睁开了双眼。
　　波迪亚已整理好了服装，一身笔挺的军装与端正的五官。如果不是那双依然充满邪恶与杀气的眼眸，他看起来也实在很符合他原本的身份——高德帝国上校，深受“冷面军神”撒西尔上将器重的副官，前途光明的高阶军官。
　　“卡奈，没想到你居然很适合这种模样。”他微笑着，毫不留情的说着残忍的话语：“很多贵族都在私下议论，认为比起舰桥，更适合你的地方是床上，果然没错啊。”
　　我用力咬紧下唇，直到喉咙中弥漫着血的腥气。
　　不要紧的。我暗暗对自己说，最痛苦的屈辱我已经用身体与精神经历过了，所以此刻波迪亚的言语，已伤害不到我。
　　“看来你恢复得很快，我应不应该再干你一次呢。”波迪亚端详着我，眼神不怀好意。
　　我抬头，冷冷的望着他，不发一言。
　　波迪亚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紧接着，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啪’的一声，我的头重重的偏到了一边，连带着身体，一起无力的倒在了床上。
　　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传来，耳边响起波迪亚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只是个死囚，竟敢这样看我！”
　　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我强撑着坐起，眼前的情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甚至让我恐惧——本以为这份记忆已消失在灵魂深处，但没想到稍一撩拨，竟如此清晰。
　　原来，我始终不曾忘却过往。
　　而波迪亚似乎稍稍平静了，擦了擦手，他微微扬声：“你们进来。”
　　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进牢房，其中一个把一件单薄的衣服披在我身上。
　　我握住衣服，心头升起了疑惑：波迪亚到底想要干什么？
　　波迪亚挥了挥手，两个士兵立刻站在了我的两边，接着我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被一大块布罩了起来。
　　之后，我的身体被人抬起，随着士兵轻巧而整齐的步伐规律的起伏着。
　　还要干什么呢？我想着，却并没有发问。
　　将身为死囚的我带出监狱，对他们而言却似乎非常顺利（想必波迪亚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只不过十五分钟，我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车里，接着遮住我的布匹也被揭起。
　　没有多余的废话，车子立刻启动，我看了眼窗外，只来得及看到国家监狱的标志，一晃而过。
　　抬起头，我看向坐在对面的波迪亚。
　　而感觉到我的视线，波迪亚终于抬起头：
　　“卡奈。”波迪亚终于开口，但与之前不同，他的声音带着很深很深的痛苦与无奈：“他让我来，让我把你带走。”
　　“为了亲手杀死我吗？”我平静的询问。撒西尔用尽了心思才让我输得如此彻底，他当然希望能亲手终结我的生命。
　　“我也希望撒西尔阁下的想法与你相同。”波迪亚的声音依然带着无奈：“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他无法让你死。”
　　“不让我死？”我低低的重复着，忍不住苦笑：“还想怎样折磨我呢？”
　　“折磨？卡奈，比起你，我认为撒西尔阁下已经太过仁慈了。”波迪亚的声音再度冰冷了起来，眼神亦然。
　　“……”我一阵沉默，并不是哑口无言，只是这个秘密已藏在心底十多年，是我独自一人的，最重要的记忆，终此一生，我都不会说出，不管对象是波迪亚，还是……他。
　　车内一片沉默，我们都不再开口，只有车子的引擎声，低低的响着。
　　低下头，我难以解释此刻的心情：我是军人，时刻与死亡为伍，但是除了战场，我知道自己还有另一种结果——就是死在你手里，撒西尔。对此我早有预感，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但是我能够给你的，除了我的命之外，别无其他。

　　我并没有在意时间，因此当车子停下时，我才惊觉车子已开了整整一夜，早已离开了首都卡塞的中心。
　　前座的士兵跑下车，一名为波迪亚打开车门，另一名将我铐住双手拉下了车。
　　环顾四周，我们身处在一片树林间，而车子就停在林间大路的尽头。
　　没有人开口，我被两名士兵架起，跟随着波迪亚，进入了旁边的密林中。
　　清晨的阳光毫无顾忌的投射下来，却被树枝切割的纷乱，投在人身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影，虽然造成了视觉上的小小阻碍，但却透露着一种美妙的感觉——
　　生命的气息，生生不息。
　　耳边听得见小鸟的鸣叫，清亮欢快，我深吸了一口只有在郊外才会有的清新空气，感觉全身都轻快了起来，仿佛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痛了。
　　“你以为自己在度假吗？”注意到我的举动，波迪亚突然开口。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感受一下最后的自由。”虽然暂时放了死神鸽子，但我知道自己的未来并不比死亡值得期待。
　　波迪亚突然停下了脚步，随行的士兵不明所以，也随之停下，但波迪亚却只是沉默的看着我。
　　我也平静的回视着他，同样保持着沉默。
　　“现在的你，和刚刚的你，完全不同。”波迪亚终于开口，“或者说，现在的你，不同于任何时候的你。”
　　“……”我继续沉默。波迪亚的话让我想起了刚刚的自己——被压在男人的身下，身心都遭到了屈辱的自己，肮脏的自己，黑暗中的自己……
　　不要再想了。一个声音在脑中大喊：卡奈，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放弃自己。
　　真的吗？我茫然的问着，我并不相信自己像你所说的那样还拥有未来，但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所以我愿意去相信，只因为我像你相信我一样的信任着你。
　　所以，我还不能放弃自己。
　　“被我那样对待后，你为什么不去死？”残忍的内容与波迪亚平静的语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近距离响在我耳边，感觉更是分外鲜明：“难道我对你所做的，你竟一点也不在乎？”
　　“不在乎？怎么可能。”我苦笑着：“你带给我的屈辱险些让我万劫不复，但我不会自杀，我只会选择两种死法，而自杀并不包括其中。”心慢慢的平静，我知道自己又一次战胜了黑暗的过去，看着波迪亚，我安静的陈述：“战场或撒西尔，除此以外，我不会死。”
　　“……”
　　沉默的人变成了波迪亚，他呆呆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转身大步走了起来，士兵慌忙架起我跟了上去。
　　波迪亚走得很快，但看着他起伏的背影，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平静。

　　一路沉默，到达了目的地 —— 一座小型的宇宙升空轨道。
　　我看着眼前的黑色宇宙舰艇 —— B&H-35，准乘人数70-100，虽然是非战斗型舰艇，但由于其多被用于侦察探测宇宙未知区域，所以也配有帝国C级标准战斗装备。
　　我若有所思的笑了——已隐约看到了我的未来——还好，那是个没有撒西尔的未来。
　　“卡奈。”波迪亚突然开口，但内容却让我感到有些诧异：“还记得五年前，多雨星域会战吗？”
　　多雨星域会战！？
　　心里不由得一阵苦涩——
　　那是我第一次独立出征的战役，也是我的成名战役。
　　那场战役是我生命中的一次转折，它让我的军阶高过了撒西尔，让我与波迪亚成为了朋友，它也使我向着理想迈进了第一步。
　　那是我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回忆，但此刻它却充满了讽刺。
　　至少波迪亚的眼神让我有这种感受。
　　“卡奈。”波迪亚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中却带着我不理解的东西：“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看似纤细文弱的你，会在那场战役中有那么惊人的表现？”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波迪亚，请不要再说了。”我的声音虚弱得让人意外——我不愿回想往事——尤其是辉煌的往事，那只会让我更加感受到此刻的卑微——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星屑雨中的英雄’了，而且永远不再是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叛国贼。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我刚刚勉强撑起来的精神再度面临崩溃，我软弱的几乎摔倒，幸好波迪亚拉住了我。
　　“谢谢。”我重新找回了力气，但波迪亚却并没有放开我，反而把我拥进了怀中，我一愣，忍不住挣扎，但他却更紧的拥住了我——
　　“多雨会战改变了很多人的未来，无论是你的，撒西尔阁下的，还是我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响在我耳边：“昨晚撒西尔阁下临走前对我说：“波迪亚，你不许杀他，但你可以用你想到的一切方法折磨他，如果你可以逼得他主动放弃生命，那么你就赢了，今后我就会看着你。”我不明白撒西尔阁下为什么说这种话，但是现在我却明白了。”
　　他放开了我，但仍然看着我，眼神却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多年前的撒西尔——当时下着大雨，我看不清他的身影，但他火一样的视线却几乎把我灼伤。
　　“卡奈，为什么？”波迪亚问着，却仿佛自言自语：“为什么当初你会把我安排在撒西尔阁下身边？为什么你不留下我？”
　　“……留下你，会改变什么吗？”我反问，却也像是自言自语。
　　“……不会，但至少，银之女王爆炸的时候，我会挡在你面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仿佛仍然是我最信赖的朋友与部下：“我会保护你，哪怕用我的命，哪怕我无法阻止撒西尔阁下。”
　　我感觉得到他语气中的执著——坚定而热烈，我不怀疑他的真诚，但我却只想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吗？我的眼神毫无遮掩的表达了想法，波迪亚看到了，因为他忽然也笑了，眼神又恢复了冰冷的坚定：
　　“的确，谁也无法让射出的子弹回头，时间只能往前走。所以卡奈，你会后悔的，为当初你所做的。”他潇洒的伸手，黑色的舰艇舱门无声的开启，露出其后深幽的通道，仿佛地狱之门。
　　身后的士兵把我推进了舱门，波迪亚一直看着我，微笑着道：“卡奈，我输给了撒西尔阁下，但是我不准备把你交给他，永远不会。”
　　“宇宙放逐吗？”我也笑着：“果然很像你的作风。”
　　“不。”他摇头：“放逐太过于自由，而你一直渴望自由，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应该到更适合你的地方去。”
　　适合我的地方？随便吧，只要没有撒西尔，哪里都会适合我。
　　波迪亚的笑容随着缓缓落下的舱门而变大，“卡奈，想知道撒西尔去了哪里吗？”
　　当然不想。从今以后，他与我，不会再有任何关系，我当然不想知道。
　　所以我微笑着摇头，但波迪亚却提高了音量，即使舰艇隆隆的引擎声也没有将其淹没：
　　“WD-3星域，他去追猎一只漏网的小鱼，因为他想让你听话，我猜你也许会屈服——为了你弟弟，但是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永别了，卡奈……”
　　什么？！！！
　　我只愣了一秒钟，接着，我用力向外扑去，但却重重的撞上了已合拢的舱门，身体很痛，但我没有感觉，我用力敲击着舱门的玻璃，大喊着：“波迪亚，你们不能这么做，撒西尔也不能，他不能伤害凯恩，他不能……”
　　凯恩，凯恩，你是家族唯一的希望，我宁可自杀，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我用力的叫着，打着，但回答我的，却是波迪亚越发开心的笑容，但也随着外层密压门的关闭，消失在了我眼前，一时间，我的面前，只有一片漆黑。
　　舰艇破空而去，强大的冲力让我的身体再度撞上了坚硬的舱门，我贴着冷硬的舱门，缓缓滑倒。
　　舱门很冷，我的心更冷。
　　在我察觉到不对的时候，我的旗舰——SLIVER QUEEN，已被撒西尔的舰队重重包围，我决定放手一博，但也明白自己必输无疑，所以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拜托我信得过的家人及时将凯恩送走。
　　而我能心态平静的等待死亡，也是因为凯恩——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他替我活下去，抓住一个也许充满艰险但仍值得把握的未来，但是现在……
　　舱门很冷，但我紧贴在门上的脸庞却很温暖湿润，事发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落泪——我从未感觉如此绝望——我该怎么办？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到一阵小幅度的震动，随即又趋于平稳——那是舰艇突破了大气层，正式进入了广阔的宇宙。身体因真空状态飘浮起来，我的心似乎也如此。
　　身后的士兵强行架起了我，我木然的任由他们将我拉离通道，进入主控室，把我铐在座位上。
　　我对面的显示屏上，是宏大的宇宙星域图，黑暗的背景上，点点星光分散零乱，渺小得有如米粒，但其实它们中的每一颗，都历经了从微尘成为星子的漫长光年。
　　我茫然得看着它们，但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激荡澎湃的心情。
　　“哥，你看，是流星群，亮亮的，好漂亮。我觉得像极了撒西尔大哥的眼睛。”
　　“哥，你的肖像，简直一模一样吧？其实我也给撒西尔大哥画了，但我觉得画得不好，所以不敢交给他，你能不能帮帮我？”
　　“哥，这是我新作的曲子，好听吗？我想在撒西尔大哥的生日会上演奏，撒西尔大哥会喜欢吗？”
　　凯恩，那个单纯，善良，热情，热爱艺术的孩子，拥有天使一样的笑容，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骄傲，从小他就是懂事体贴的孩子，很少让我操心，只除了一点——他尊敬我热爱我，但他的视线总追着撒西尔。
　　当我和撒西尔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时，我曾经想禁止凯恩与撒西尔接触，但是没用，在某些地方他的固执远胜于我。那是他第一次和人争吵——对象是我；我第一次见到凯恩的怒火——因为撒西尔。
　　我从来都不曾弄清撒西尔对凯恩究竟有没有感情，但是这次我明白——为了你我的恩怨，你把无辜的凯恩扯了进来，凯恩深爱你，但你却是最致命的剧毒。
　　为什么？撒西尔，为什么你一定要赶尽杀绝？竟连凯恩也不放过？
　　真得那么恨我吗？恨到一定要夺走我的一切？
　　我茫然的盯着对面的屏幕，心底叫嚣着，但我却没有任何力气。
　　屏幕上突然划过了一片璀璨的光带，黑暗静止的宇宙似乎整个亮了起来，金色的光芒在眼前陡然绽放，如此的耀眼夺目，令即使身处舰艇中的我，也情不自禁闭上了双目。
　　闭上眼睛，我听到一个士兵兴奋的声音：
　　“是五年一度的赛亚座流星群，没想到居然能赶上，好漂亮，像是金色的星屑雨。”
　　于是我茫然的想起，上一次的赛亚流星群我也有看到，是在家中的庭院，而当时陪我一同观看的人，有凯恩，以及……撒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