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安》未安

3、画室

　　这是一个充满檀香味的地方。在他作画时，他喜欢点一支这种细长的香。不记得如何与他攀谈起来的，只记得在我与他讲话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裤脚被磨得像锯齿般的牛仔裤，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的男生走进来，笑着说：“韩老师，有烟不？”说是笑，其实就是把眼睛眯起来一点，嘴角上扬一点，背弯曲一点而已。文忆似笑非笑的板着脸说：“小孩子抽什么烟，没看到还有女生在么？去去去，抽完了。”男生于是干笑着走了，仍是弯着背，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像一只瘦小的灰泥虾。
　　“别理他们，一帮不上进的破小孩。”
　　“嗯……”于是，我自以为是的认为我是受他欢迎的。
　　有空没空的时候都会在去厕所的时候跑过来看看画室。画室离厕所很近，隔了一条花圃带，里面种着一颗玉兰花。它开花的时候，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没有枝叶，纯白的玉兰花，像是不小心掉落在一株枯树上，就此安了家。有时，我透过它偷偷地朝窗户里张望，有时，我从窗户里出神地看着它。它成为了画室的一部分，在我心里。
　　画室的布置很简单，几张桌子，有的上面铺了长木板，然后覆盖一层羊毛垫毯，用来练习毛笔字，有的放了画册、纸砚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奇奇怪怪的野兽的头骨、黏贴画、素描等作品，地上也随处可见未完成的油画。在画室的另一端，却摆满了很多盆兰花。都是他从山里淘来的宝贝。早上的时候，阳光从窗户里洒在这些细长而深浅不一的绿叶条上，它们如此修长而安静，仿佛正享受着这一天最美好的开始。君子如兰，沉静如水。
　　不知道是因为画室里的兰花，还是因为我太矜持，我们在画室里，除了讨论下作业的事情，偶尔会聊到我对画画的兴趣，通常我们都很沉默。他一边抽烟，一边拿着铲子在油画上摆弄，而我就把画室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观赏过去。很普通的水泥地，不算明亮的白炽灯，干净的地面和整齐的摆设，这里如他一样，干净，利落，充满一种特殊的味道。初闻，是檀香，再闻，还伴着淡淡的烟味，细闻，还有墨水、颜料的油香。我总是被这股味道吸引，迟迟不肯离去。
　　也许他看出了我对画室的迷恋，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他我喜欢画画，有一天，他问我：“要不，你来这里学画吧，我跟你班主任说一声就行。”那时他手上还拿着油画棒，画旁打光的照明灯使他的轮廓变得异常明显，他歪过头跟正在整理字帖的我说，我一侧脸，就看到他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睛，脸上是灰色的投影，但是眼眸却异常明亮，我心一沉，轻声说“嗯，好。”
　　于是，每天下午自习课只要把作业完成，我都会跑到画室来。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每次当着路过的学生打开画室门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膨胀的满足感。那个时候的年纪，总是可以因为任何一点点的不同而满心欢愉。
　　他常常是不在画室的。而我从来都是不安分的。我常常翻阅他桌上的画册，常常帮他给兰花浇水，常常点燃一支檀香，坐在台灯下，玩弄他放在桌上的几个印章。有时候，还会偷偷地学他从其中一个抽屉里拿出茶叶，如果热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话，就泡一杯茶，看着蒸气漫腾。
　　他在画室的时候，我作画时总是很紧张，画的就很慢。他也不着急，时不时的走过来看一眼，或者告诉我哪里的线条画的不够浓，或者告诉我要如何看静物的光线明暗，或者直接帮我在画上修改。他总是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使我闻不到他身上的烟味。我有时候偷偷看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睫毛真的非常长。后来我们拿尺量过，比我的长一倍。这一直是他很骄傲的事情。
　　在画室里，我总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常常拿这些东西问他，他会跟我介绍，他最喜欢画册里哪一类型的画，挂在墙上的羊头骨是他从小贩那边只花了几十块买来的，桌上的印章是他读书的时候刻的等。我总是很有兴致地听他讲这些小东西的来历，感到如此新奇而有趣。直到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我一般是不随便翻他抽屉里的东西的，但是有一次，铅笔用完了，我记得他好像从抽屉里拿过铅笔，于是我开始在抽屉里找。在桌子右下角的小抽屉里，一颗朱红色的印章横躺在纸片上，我随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对情侣在跳舞，右上角是“未安”两字。
　　“未安”，我有些迷糊了。
　　没几天，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提到了这枚印章，气氛有些尴尬。他拿出那枚印章说：“你说的是这个吧，这个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刻的，上面的名字和你没关系，呵呵，是我初恋女友的笔名。”
　　“哦，呵呵。好巧哦。”
　　他继续从抽屉里的一叠纸片中找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个就是她。”照片中的她扎了两个辫子，在油菜花中，微侧着脸，眼神没有对准镜头，而是看着脚下，看上去，有些土气，但是仍然很漂亮。
　　原来，他从一拿到花名册就对“未安”这个名字感到很惊奇，后来，问过我的班主任，萧楚雅，知道我画画不错，又是班长，就决定用我做课代表。
　　那个下午，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的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回忆。尽管内容很粗略，尽管印章上的“未安”与我丝毫无关，但是，从那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对话，终于不再只是画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