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晓渠

4、第一章 云郎(中)

　　晚饭刚摆上来，还来不及吃，大哥的二管家巴彦来了。见云郎还未用膳，恭敬地说：“六爷您慢用，我外面等就好。” 亲王府家法向来严格，即使现在排场大不如从前了，大哥二哥那里的规矩，也是不容周旋的。巴彦当了三十多年的差，更深谙其道。
　　以前他来，云郎也会礼貌地让他一起用，可巴彦是那种极看重家法规矩的人，从不逾越半步。本来忙完以后，跟云郎坐在一起准备吃饭的苏德，也不敢再坐下了，怕巴彦回去告状，说他没大没小，不懂尊卑。云郎习惯了他们这一套，也不去坚持，草草吃了几口。他本来吃得就不多，最近更是食不下咽。
　　“让巴彦进来说话吧！”
　　正在收拾碗筷的苏德听云郎这么说，连忙到出门叫巴彦。巴彦垂手对云郎说，老福晋明一早去郊外上香，说六爷不必过去请安。虽然搬出来几年，府里的规矩一点也没改，早上都得回额娘那里请安。
　　阿玛的爵位是当年老佛爷亲赐的世袭罔替，过世以后，大哥承袭亲王封号。分家以后，额娘本来跟大哥二哥同住在亲王府，前两年闹得紧张，为避风头，从府里搬出来，又在后海李广桥东买了处园子，隔云郎这里倒也不远。
　　巴彦传了话以后，却也没急着离开，云郎于是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说。果然不出所料，巴彦上前一步，在他面前，压低声音：
　　“王爷特捎了口信给您，说如果近日七爷来找您，您不要太过理睬就是！”
　　“哦，”云郎微微蹙眉，“他又惹了什么麻烦？”
　　巴彦哪里肯说，只说具体什么他也不了解，就是替王爷传个口信而已。云郎知道他这种大户人家服伺了几十年的人，是轻易不会说出得罪人的话。何况，巴彦虽已经做了十多年管家，主仆有别的观念深种，即使云浩这种王府赶出来的“败类”，也不敢轻出诟言。于是也不去为难他，待他前脚出门，便遣了苏德出门去打听。
　　还不等苏德出门，只听大门开的声音，接着是苏德说话：
　　“七爷，您怎么又转回来了？”
　　“六哥起来没有？”云浩嗓门极洪亮，进门便大声嚷嚷。
　　“爷他不舒服，要歇了……”
　　云郎虽觉得头痛，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正看见云浩嚣张地站在门口，因为苏德的搪塞，一付要发火的无赖模样。
　　“找我做什么？”
　　云浩一见他，脸色立刻和悦了，嘻皮笑脸凑到他跟前：“哟，六哥，我下午过来，见你午睡都没敢打扰你，这不估计着你怎么也得起了，才再来找你。睡得好吧？”
　　云郎在院里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见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估计这是晚饭也没吃，吩咐了苏德把饭菜给他热一热。云浩挺高兴，坐在院里的小方桌前，边狼吞虎咽，边琢磨着院子里那几棵葡萄，对苏德说：“你给我摘几串葡萄，洗干净了，拿井水先冰着，等我吃饱了尝一尝。”
　　苏德不敢违背，搬了板凳就去够。云郎见他那付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又觉不忍心，劝他慢慢吃。不料，云浩却说，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饿着呢！
　　“你连吃饭钱都没了？”
　　云浩拍了拍褂子，毫不知廉耻地：“一分钱都没了。要不，六哥你借我几个花？好歹别让我饿肚子！”
　　云郎听了，是真气了，说话的语气重起来：“你这不是活该？没人你管你，你就无法无天，我看过两天，你那院子也该拿去当了换钱花了吧？”
　　“那不能，当了那院子，我住哪儿啊？”
　　云浩见他火了，也不顶撞，低头把饭吃光了，见苏德按他吩咐的，把葡萄收拾好了，便端到跟前，刚要送一颗入口，似想起什么，问云郎：
　　“六哥，你吃不？”
　　“我咳嗽，不吃那又粘又甜的东西。”
　　“那我自个儿吃了。”一边吃，嘴也不闲着，“这葡萄不如以前新疆上供来的马奶葡萄甜，六哥，你还记得不？以前中秋，老佛爷总赏你……”
　　“不记得了。”云郎打断他的话，“有的吃就不错，还挑肥拣瘦做什么？”
　　“我没挑，就是叙叙旧呗！”
　　云郎无奈看着云浩几串葡萄，果然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禁长叹，估计也世上独这一人，欠了一屁股债，还有心思坐着吃葡萄。也不知他的钱都怎么花的，每个月都过得捉襟见肘，自从王府分了家，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他竟还不知愁。
　　开始时候，云郎也迁就他，时常给他些零钱，后来他的口越张越大，给了他的钱，也都拿去吃喝嫖赌，转眼就没了影儿。本来刚分家的几年，大哥每个月也会给他们月份钱，可这几年谁也是不宽裕，不再分了。只是额娘偶尔会偷偷塞他些零用，却再三嘱咐，不准给老七花。
　　云浩吃饱喝足，仍旧赖着不走，苏德便知他是另有所图，一个劲儿地给云郎使眼色，意思让他开口送客。云郎犹豫着，他心软，总顾念着两人双生子，打从在额娘肚子里便在一起，虽然王府的兄弟感情淡薄，但云浩跟他还算亲密。
　　正不知如何是好，云浩剔着牙，却先开口了，可他不说话还好，一张口就把云郎吓了一跳，他说：“六哥，你能凑个三万不？”
　　“三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朋友做生意，要我入个伙，我看买卖不错，可手头没现钱。”
　　“什么买卖？”
　　“就是，嗯，往英吉利，美力坚出口茶叶，好生意，他家以前就做这个的。”
　　“谁？我认识么？”
　　“你不认识，福建人。”
　　云郎见他语焉不详，看出是在撒谎，可他连揭露都懒得，只说没有钱。三万？他是把自己当金山银山，随便挖上一角，就值个三五万的？云浩却递给他一张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他那院子的房契。
　　“这是做什么？”
　　“反正这次你要是不帮我，这院子总要押给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押给你，当我跟你借的。”
　　“我要你这院子做什么？你到底要这些钱干嘛？”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云浩也开始不耐烦，“老大老二都有钱，你去跟他们那儿帮我凑凑？”
　　“大哥二哥现在也没俸禄，几十口人等他们养……”
　　“得了吧！当我是傻子啊？河北山东那些地的地契都在他俩手里呢！每年光地租就不知道要收多少！而且，他们的钱，都存在英国人的银行里，靠利息就够他们吃一辈子，就你缺心眼，给蒙在鼓里还不知道！”
　　现在形势对他们这些人，是非常不利的，地租收一年是一年，政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地收回去。英国银行里的钱，云郎是知道。这几年，彭武申也提醒他，得为将来做些打算，时局动荡，他们的家族，是风头浪尖儿上的标靶，谁也不知明天会怎么样。
　　大哥警告过全家人，凡事要格外低调，跟外面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尤其是和外国人的关系，新政府是时时刻刻盯着他们这一帮人呢！可这些话，云浩是听不进去的，他只觉得他堂堂一个贝子，过惯了呼风唤雨，众星捧月的贵族生活，如今让他活得没声没息，是肯定做不到的！云郎不止一次劝过他，可就跟石头对话一样，他恶习照旧，甚至愈演愈烈。
　　“大哥二哥那儿，你就甭想了。生意买卖的，你又不在行，冒冒然把钱投进去，也不见得是好主意。”
　　云郎算是给他台阶下，也摆明了拿不出这笔钱。云浩见这次他六哥挺坚定，只得拿出最后的建议，凑到云郎跟前，小声说：
　　“六哥，要不，你找彭武申帮我凑一下？”
　　云郎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也因彭武申这般给扯进来，恼得红了脸。一口气顶在胸口，“砰砰”地跳着疼。正这时候，外面传了敲门声，今晚倒是够热闹！
　　本来站在一边干着急的苏德跑去开门，顷刻，传出一声状似释然的：
　　“武爷，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