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一楼 ...
-
宋斯言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阿昭,这世间有许多女子,一生都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些身在青楼教坊中的女子,她们中的许多人,其实并非自愿踏入那等地方。”
“教坊司欲要将花间坊中人充作官奴。”
宋斯言将花牌掷在案上。
“殿下想救人?”
沈枝意捡起花牌摩挲着。
“可若是靠殿下一己之力恐难成事……”
能让教坊司生出这种想法的。
无非钱财与利益。
毕竟一个背靠朝廷,一个来自民间。
明面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其实她不想做毫无利益可图的事。
不过,帮一帮宋斯言也好。
钱财好还,人情债难还。
"殿下想用如意楼的壳子装人?"
沈枝意突然抽出花牌压着的《九章算术》。
"哗啦"一声撕下注满批注的粟米篇。
"改成酒楼容易,但要让她们拿得住饭碗......"
泛黄纸页拍在宋斯言面前。
"得教这个。"
宋斯言低笑着,"阿昭果然比工部那些老头子通透。"
"愿留的学算经掌厨艺,跑堂娘子月钱翻倍,不愿留下的给她们些金银盘缠,让她们自行离去就好。"
"还得添个绣房。"宋斯言思索着。
"让擅女红的接些成衣单子,绣品落款只写她们本名。"
"要撕枷锁,就得先让世人看清锁上刻的什么字。"
沈枝意十分赞同,但仍有些迟疑道。
“只不过,殿下也知我如今处境,所有的花费可能都需殿下一人承担。”
宋斯言勾唇,“自然,阿昭放心,我的私产还算丰厚。”
沈枝意乐的两眼弯弯。
宋斯言也太上道了,果然是能成大事之人。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两人凭栏望去。
几个醉汉正扯着卖花少女的绦带调笑。
宋斯言将鎏金箭镞扣进雕弓里。
"阿昭你看,这就是我所做的缘因。"
弓弦震响,箭矢擦着醉汉头顶射穿酒旗麻绳。
轰然坠落的匾额惊起满街惊呼。
“阿昭想去如意楼吗?”
宋斯言想想又补充道。
“阿昭想去的话,我这就传信让掌柜撤下牌子,顶层风景倒是不错。”
“阿昭可愿与我一同观赏?”
沈枝意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兴致颇高。
如意楼顶层价高者得,她从未去过。
从前在沈家有诸多限制,连出府都身不由己。
她还挺想看看这闻名天下的第一楼。
这第一楼当真入眼时,方知千言万语皆作废。
只余喉间一声喟叹。
琼楼立于夜色深处,檐角飞金缀玉,琉璃瓦上映着月华流转。
恍若九天仙阙坠入尘寰。
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玄铁麒麟,双目嵌以东海夜明珠。
掀帘而入,千重金丝帘箔次第轻响。
穹顶悬百尺鲛绡幡,香炉青烟袅袅盘桓于梁柱间。
胡姬赤足踏金毯起舞,足踝银铃与伶人的箜篌相应。
纱衣流转似雾霭缭绕,露出一截腰肢缀满瑟瑟珠璎珞。
座中宾客或戴七梁进贤冠,或佩和田青鸾玉佩。
老翁醉倚凭几,随手掷出犀角樽换歌姬一曲。
门外更漏声悄,殿内烛泪成山,权与财在此处作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
沈枝意咋舌,如意楼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怪不得她提出购置花间坊的一切费用都由宋斯言来出,宋斯言眼都不眨就答应了。
有钱,实在有钱。
而此时的如意楼内,亦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装潢典雅的包厢内,三个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待在一处。
贺舟野,顾长风,以及瑶芳。
“贺佑珩你可算来了!快瞧瞧这坛三十年陈酿,我拿三匹西域宝马才从老赵头手里换来的。”
顾长风斜倚在桌边抛着花生米,瑶芳抱着琵琶站在雕花屏风旁。
贺舟野径直走向主座,玄色箭袖擦过檀木桌沿。
他目光扫过瑶芳。
“说正事。”
顾长风拍开泥封斟酒道。
“急什么?瑶芳姑娘上回把李尚书家公子的酒泼他脸上,这样的妙人你不见见?”
贺舟野拇指摩挲着青瓷杯沿。
“你昨日来我府中找过阿昭。”
他突然抬眼,烛光在眉骨投下阴影。
“顾长风,别碰我的底线。”
随即一片静默。
顾长风率先沉不住气,清清嗓子道。
“你俩都别拘着,这是除去念奴以外,花间坊最有名的瑶芳姑娘,你看看人家,不比你府中那个好?”
贺舟野敛眸,脸色稍沉。
贺舟野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转动的茶盏。
“长风,你僭越了。”
他腕间青筋突起,茶盏咔嚓裂开细纹。
“我十六岁执掌贺氏商路。”
贺舟野突然抬眼,烛火在眸中淬成寒星。
“你是觉得我辨不清真心假意?”
一旁的瑶芳嗤笑出声。
“顾公子若想寻消遣,可找错了人。”
女子裙裾扫过地砖,自顾自坐在贺舟野对面。
“倒是贺将军要比传闻中顺眼些。”
贺舟野霍然起身,声音沉了三度。
“你该知道她在我这的份量。”
顾长风突然抓起酒坛灌了两口,喉结剧烈滚动。
“你看看你都因为她成什么样子了,卑微的求她的爱,处处护着她,我就是见不得你这副模样!”
室内乱作一团,直到熟悉的女声笑语晏晏地从外面传进来。
辨别出这道独属于沈枝意的声线,贺舟野冷眸微眯。
她笑意的嗓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胸腔。
行,简直是太行了。
勾搭他还没勾搭明白呢,拍拍手转头就又撩拨上太子。
“殿下腰缠万贯,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采。纵览宗室子弟,竟无一人能与殿下比肩。”
“阿昭可喜欢这高处俯视的感觉?”
“喜欢,殿下很厉害。”
沈枝意张大了眼,喜滋滋地道。
“若是喜欢,顶层以后不参与竞价,给你留着。”
宋斯言低眉,只觉得少女眼中笑意分外晃眼,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发顶。
她手刚放上沈枝意的头顶,忽然发觉后背发凉。
多年习武的直觉让宋斯言脸色顿沉,下意识前行半步护住沈枝意。
“太子,真是好兴致。”
檀木门大开,玄衣男子眉目疏冷,正抬眸望着两人。
贺舟野只觉太子那动作太自然,自然得像已经做过千百次。
后面有一女子横抱琵琶,缓缓而出。
沈枝意视线微微一顿。
她今日穿着鹅黄襦裙,发间只簪了支白玉兰。
妆容淡得几乎看不出,却越发显得肌肤如雪。
此刻她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裙摆上绣的缠枝纹上,仿佛那里突然长出了朵花。
沈枝意忽而抬头内心坦荡地直视他的双眼,淡淡道。
“公子,也真是好兴致。”
“我竟不知,东宫如今清闲到能白日里带着姑娘饮酒作乐?”
"还是说,太子殿下觉得储君之位坐得太稳当了?"
宋斯言穿着月白色锦袍,束发的玉冠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泛着青辉,乍看确是个清俊少年郎。
"贺将军好大的火气。"宋斯言指尖轻叩着栏杆不紧不慢地道。
贺舟野逼近一步。
"听闻三皇子近日得了陛下赏的南海珍珠,五皇子献上的治水策刚被工部采纳。”
“而我们大宁的太子在这里青天白日不务正业?"
宋斯言猛地向前一步。
她比贺舟野矮了半个头,却挺直背脊迎上他的目光。
"贺舟野,你——"
"我什么?"
贺舟野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提醒殿下别忘了,您生母徐庶人还在行宫种菜呢。”
“若陛下知道东宫整日流连酒楼......保不齐这位置就换人来坐。"
沈枝意拽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她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您不是说申时还要去见太傅吗?"
宋斯言深吸一口气。
她瞥见贺舟野盯着沈枝意的眼神,那里面翻滚的情绪让她暗自心惊。
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像是一头伺机而动的饿狼盯着唯一的猎物。
"阿昭说得是。"
宋斯言整理了下衣袖,转向沈枝意时语气缓和下来,"你自己当心。"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临走前她警告地看了贺舟野一眼,却见对方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
那人全程只盯着沈枝意一人。
太子刚走,贺舟野就拽住沈枝意的手腕将她拉进里间。
他的力道控制得刚好,既让她挣脱不开,又不会留下淤青。
"瑶芳。"贺舟野头也不回地唤道,"看着门。"
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瑶芳这才动了动。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道。
"贺公子,沈姑娘若是不愿...…”
没等沈枝意细想该如何解释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贺舟野已经"砰"地关上门。
包厢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贺舟野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肩背线条绷得极紧。
他转身紧紧攥住沈枝意的手。
"解释。"他吐出两个字。
沈枝意抬眼看他,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多日未好好休息。
"公子。"
沈枝意突然放软了声音。
"你弄疼我了。"
贺舟野立刻松了力道,却仍圈着她不放。
沈枝意揉着手腕在圆桌旁坐下。
"公子要听什么解释?”
"别转移话题。太子碰你头发时,你怎么不喊疼?"
"殿下只是...…只是……"
沈枝意话到嘴边突然停住。
她不能说出宋斯言是女子,这是欺君之罪。
可看着贺舟野紧绷的下颌线,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实话。
"殿下没什么坏心思,我若躲开会很奇怪,弄得大家都挺尴尬的。"
贺舟野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辩解,唯独没料到这个回答。
紧绷的气氛突然变得滑稽,他嘴角抽了抽,又强行压下。
他都快被气笑了。
"所以你就站着让他摸?"贺舟野的声音已经没那么冷了。
“这么善良?小观音娘娘?”
“是啊是啊。”
沈枝意趁机从他臂弯里溜出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
风带着花香涌进来,吹散了一室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