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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贺舟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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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舟野将沈枝意缠在他腰间的手臂一寸寸抽离。
她很像他幼时养的一只白猫。
明明可以挠得人手背渗血,偏要蹭着掌心讨鱼脍吃。
紫苏捧着铜盆候在廊下。
他抬手把紫苏拦在了珠帘外。
贺舟野系腰间墨玉蹀躞带的动作顿了顿,瞥见镜中自己颈侧淡红的齿痕。
还挺爱咬人的。
"江南快马送来的荔枝,搁冰鉴里镇着。"
"盯着她,别过十颗。"
这叮嘱来得突兀,紫苏险些打翻鎏金铜盆。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要她还能不给?
她听小姐的话。
贺舟野已跨过门槛,忽又转身看向拔步床方向。
"若她闹着要多吃...…”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眸光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迟疑。
“让她来找我。”
——巳时三刻——
沈枝意歪在贵妃榻上剥荔枝。
胭脂红的果壳堆成了小山。
“小姐,公子晨起嘱咐过,这果子性寒……”
话音未落,沈枝意已经拎起颗荔枝对着光瞧,琥珀色的汁水染上指尖。
“哦,那就全都给他送去。”
“乖紫苏,去取食盒以及纸笔来。”
“是,小姐。”
紫苏迟疑道,“小姐,还有一事,顾小公子递了帖子说是想见您一面。”
…………
顾长风斜倚在廊柱上抛着一枚玉扳指玩,衣襟歪斜露出一截锁骨。
“沈小姐当真以为,贺佑珩是贺家连名谱都上不得的庶子?”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趁贺舟野不在来找她?
想赶她走?
那不好意思,他要失望了。
沈枝意喉间挤出的声线像浸了梅雨季的潮气。
“顾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扳指“咔哒”落在石阶上。
“贺家供着的嫡长孙,来日要承家主印的人,你当自己攀的是哪根高枝?”
顾长风突然站直了身子。
廊下光影将他分作两半,半边是轻佻笑涡,半边是幽深眉眼。
“听好了,他姓贺名舟野,小字佑珩。”
“他要的是贺家滔天权势,你捧得出几两真心配他?”
沈枝意猛地起身,绣鞋踢翻了矮凳。
女子喉头滚动的哽咽像咽下了一把碎瓷。
“他连这个...…都骗我?”
尾音颤得快要散在风里,可低垂的眼底却凝着冷光。
她早就猜出来了。
无趣。
沈枝意攥紧手心,脖颈绷得极直,像一株将折未折的玉兰。
“他……怎从未提过半句。”
“提了你还敢缠着他?”
顾长风嗤笑一声,弯腰捡起扳指在衣摆蹭了蹭灰。
他的袖中忽地掉出半块糖渍梅子。
顾长风慌忙用靴尖踢进草丛,耳尖泛起的薄红倒比方才咄咄逼人时更像活人。
“小爷最烦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趁早收拾细软远走高飞,省得...…”
他顿了顿,语气恶毒道。
“省得将来他踩着百家姓登高时,你连他衣角都抓不住。”
沈枝意倚着门框看那道红褐色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指尖轻轻抚过案几上未干的茶渍,勾出一弯笑痕。
原来纨绔子也会偷藏哄稚子的零嘴儿。
抓不住吗?
可她偏不信。
“公子,菡萏院那位派人送来的。”
账房里算盘声噼啪作响。
贺舟野拆开食盒时,冰雾扑了他满襟。
十颗果子浸在碎冰里,摆成歪歪扭扭的心形。
他指尖摩挲着琉璃盏边沿的水痕。
忽然想起昨夜她伏在枕上说喉咙痛,非要用他喝过的茶盏喂水。
贺舟野瞥见食盒底压着的洒金笺。
笺上画着十枚荔枝壳,剩下十颗却是饱满鲜果。
他捏着笺纸低笑。
"今日核账的,每人月例翻倍。"
满室算珠声戛然而止。
“多谢公子。”
贺舟野拈起荔枝含进嘴里,甜汁溢了满唇。
夜半。
沈枝意坐在凉亭石凳上,半幅杏子红轻纱襦裙垂落在地,染了夜露也浑然不觉。
指尖勾着的白玉酒壶晃出泠泠声响。
她忽地仰颈饮尽残酒,眼尾洇开薄绯。
“贺舟野……贺舟野……”
竹影倏地一颤。
贺舟野盯着石桌上东倒西歪的三个空壶。
“谁许你喝这些?”
沈枝意赤足踩在地上。
“公子怎么来了?”
沈枝意晃着空壶痴痴笑起来,缠金簪早歪斜着坠进鬓间。
话音未落,被他捏着后颈拎起来,温热的陶罐贴上她冰凉的手背。
他总会在回府的时候给她带城中兴起的吃食。
“再闹就把吃的都喂马。”
沈枝意舀了勺杏酪递到他唇边,指尖沾了奶沫故意蹭在他下巴上。
“公子,甜吗?”
贺舟野扣住她手腕,就着这个姿势把半罐杏酪饮尽。
“甜。”
“可我觉得不甜。”
沈枝意突然踉跄着起身。
“公子骗人。”
“公子在贺家的权势可不止是个小小的庶子。”
“为何骗人呢?”
“是我不够好吗?”
眼神朦胧间竟有几分天真残忍。
“我确实配不上公子,阿昭若是有家世倚仗,想必公子会如实告知。”
“阿昭,你醉了。”
“没醉!”
她突然挣开桎梏,赤足踩上石凳,居高临下睨着他笑。
“你不敢答,我便替你答。”
“贺家主母该是高门贵女,我这般……”
尾音湮灭在天旋地转间。
贺舟野将人打横抱起时,怀中小兽似的挣扎渐渐弱了。
只剩鬓发散乱地贴着他颈侧,混着酒意的呢喃烫进肌理。
“贺舟野……”
内室里铜盆泛着袅袅热气,贺舟野单手钳住沈枝意乱挥的手腕。
热帕子擦过她泛红的眼尾时,她突然屈膝踹翻了脚凳。
"松手!"
沈枝意哑着嗓子挣动几下。
贺舟野面不改色地扣住她脚踝,将人按回枕上。
“凶什么凶,你就是一个骗子!”
“你不是叫贺野吗?那贺舟野是谁?”
他擦拭的力道放得极轻。
沈枝意突然扬起手扇过他脸侧,留下道浅红印子。
"骗子!"
贺舟野被迫停下。
见她缩在床角瞪着他,发丝乱糟糟的,倒像只炸毛的猫。
贺舟野不紧不慢将帕子浸回铜盆。
他沉默不语,片刻后道。
“抱歉。”
“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枝意忽觉腕间一凉,贺舟野将玄铁令放进她掌心。
“谁要你的东西?拿走!”
贺舟野抬手接住她砸来的令符,再度放在她的掌心。
“玄铁令可调度贺家所有的人马。”
"不要就扔了。"
贺舟野往后退渐渐融进夜色里。
"反正从初见那日...…"
"我这颗心,早被你摔过千万遍了。"
更漏滴到三更时,沈枝意迷迷糊糊听见小厨房传来捣甘草的闷响。
贺舟野将玄色外袍叠在柴堆上,袖口挽至肘间,正盯着陶罐里翻腾的褐汤皱眉。
菡萏院小厨房当值的丫鬟举着烛台愣在门边。
她见将军正用银匙碾碎陶罐底的青梅,指尖被热雾熏得发红。
案板上的陈皮切得很细,混着枇杷蜜在粗瓷碗里搅出琥珀色的光。
贺舟野把沈枝意扶起来时,给她后腰垫了个软枕。
银匙磕在贝齿间发出轻响。
沈枝意忽然偏头可怜兮兮地道。
"不喝了,苦...…"
说罢,她就当真不张嘴了。
"听话,不苦的,加了枇杷蜜。"
贺舟野言语间哄着人,汤匙也稳稳地递到她唇畔。
贺舟野和衣躺下时,见她翻身,他迅速将被角掖紧。
贺舟野扫过她安静的面庞。
他垂下眼,屈指不轻不重地按揉过了她的唇瓣。
小厨房窗棂透出晨光,照见灶台上并排放着两只陶碗。
一碗醒酒汤见了底,另一碗甘草水正温着沈枝意醒来时要喝的润喉蜜。
卯时的风掠过檐角铜铃,贺舟野立在廊下甩了甩发麻的左臂。
“昨日都有何人来过府中?”
“回主子,只顾长风顾公子一人来过。”贺二道。
这顾公子也真是,惹谁不好非要惹沈小姐。
主子感情不和他们也会跟着遭殃。
要命啊!
————
书肆内檀香混着纸墨气息,宋斯言的指尖正划过一册《盐铁论》书脊。
金丝云纹袖口在暗格阴影里泛着冷光。
今日宋斯言让人传信来将军府说是有旧友相邀她来书肆一聚。
不知有何用意。
“阿昭可知,我是如意楼背后的东家。”
沈枝意诧异回眸。
起初传言如意楼背后有皇室中人的手笔,她都猜过是皇宫中那位。
却独独没曾想过会是太子。
这么多年远离都城,却还是能将手伸进朝歌分一杯羹,在那位眼皮子底下开设酒楼打探消息。
那位疑心重,最善猜忌。
可见她没看错人。
宋斯言果然并非等闲之辈。
这么一来,她当初迷倒宋斯言的药就是出自她自己的酒楼。
沈枝意:…………
“殿下为何要在此刻向我露出自己的底牌?”
沈枝意斟酌了一下说辞。
“殿下此举太……不明智了。”
宋斯言知晓,阿昭的言下之意是怪她愚笨,可……
“我不想让你后悔选我。”
曾几何时,幕僚会因她是个女子而感到叹息。
可当她成为宋斯年后,他们会对她大加赞许。
阿娘更是不止一次拉着她手道:‘言儿,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
她曾因女子身份遭受过数不清的偏见。
忽然有一天,有人会在发觉她真实身份后觉得她很厉害。
且也只有她会这么觉得。
所以,她不想让她失望。
宋斯言是很值得被选择的。
忽然传来礼炮声,宋斯年督造的运河今日通航,满城欢呼震得书架都在颤动。
"听见了吗?"
宋斯言松开手,任那支笔滚落到书堆里。
"他连喝彩都是借来的。"
"阿昭看明白了吗?那些欢呼声永远落不到真正造台阶的人头上。"
“既如此,你还要跟在贺舟野身边吗?”
“殿下放心,阿昭知晓的。”
沈枝意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自是波澜不惊。
“真心亦变,情爱一事最是虚无,唯有权力才能实实在在握在手中。”
宋斯言点点头。
听到沈枝意的回答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宋斯言从袖中拿出枚鎏金花牌,牌面"花间坊"三字赫赫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