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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身如浮萍者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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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气氛蔓延,气温骤冷。
沈启钧与老夫人相视一眼,皆是一副有话难言的神色。
对视片刻,最终还是沈启钧先低下头来,垂眉轻轻道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看清沈启钧的脸,心下微微惊诧,浑浊的眼神再扫过一眼他流血的脸颊,不需多说就知道怎么回事。
沈启钧意识到,迅速侧过脸去。
老夫人捏紧手腕上的佛珠,冷斥了声:“跪下!”
沈启钧跪下。
虽人多堵着门,外头还是透进盖地而来的冷风,呼呼地拍打着未关严实的陈旧雕花木窗,外面雪势渐深。
老夫人转头问绿韵:“你,你看见什么,说!”
绿韵怯怯的,跪在地上:“奴不知,奴什么也没看见……”。
“让里面那个,滚出来。”老夫人转向屏风内人影,字咬得重,已是生气了。
屏风内的陈七三浑身一颤栗,瞳孔微微一震,知是再也躲不过了,再躲,不过最后也会狼狈地被粗使嬷嬷拉出去。
她抹了抹脸,脊背僵硬,瑟缩着身子,低着头走出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一阵风似的扬起,听在耳里,如千根刺,万根针,从她心头细细密密扎了个遍,不留余地。
她刚走出屏风,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撞在屏风边缘,那屏风抖了几下,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下最终没倒下去,回到原处。
她低着头,人群中还是有人惊呼一声,陈七三没敢抬眼瞧,她知道人群中的大夫人看见了她。
那个与二爷在房中苟且的人,竟然是大夫人的贴身婢女,那个一辈子置身闺房,形态端正,贤淑风骨的大夫人,竟然教导出这等淫邪下作的人,她们会在背后非议大夫人么?陈七三不敢想,大夫人心中会有多么难过。
她是她一手带大,在她身边受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婢女啊。
陈七三顾不得其他,她拖着发软的身躯,红着脸爬近他们,响亮地磕头。
“老夫人,我……”
忽听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沈启钧不知何时站起身,竟从墙上取下一把剑,寒光一闪拔出鞘,低头视线扫过,神色阴沉,眼中是化不开的浓稠墨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七三一怔,猛地抬头看向他,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当着众人,一手握剑,剑尖斜斜向下,他离陈七三不远,若他有了杀心,面前的剑便会直接划破她的喉咙,血溅当场。她瑟缩着脖子,身体无意识地往远一点躲。
众人噤若寒蝉,老夫人眉心轻蹙:“孙儿,你这是何意?”
沈启钧低头瞥过陈七三一眼,抿直嘴角,心中自是有些不悦,抬眸盯着老夫人的眼:“没别的可说了。”
换作别人,会费尽心机揣摩讨好他喜好,而小小一个低贱婢女如她,进了屋却避之不及唯恐和他沾上肌肤半分,若不是她躲躲藏藏,只需要在那半个时辰内静悄悄随了他,完事了分道扬镳,这么大一个府邸本来闹哄哄的,谁会注意到这边。
这么一想,他端正的面容平添几分煞气。
陈七三听他语气不善,信口胡诌,第一反应便是他要当众杀了自己灭口。
偌大一个国公府,一个三两买回来的侍女,死就死了。
沈家这一辈就三个孩子。大小姐沈璐入了宫,大公子沈廷恩袭了爵位,家里留下今年二十出头的沈启钧。
人长得仪表堂堂,高大挺拔,却脾气暴躁。
八岁那年,沈启钧手下一小厮对他的蛐蛐说错一句话,他直接动起手来,抡着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将人抽倒在地上一面滚一面嚷,几乎疼个半死。
还是老夫人的嬷嬷碰见,及时说了几句软话,才将那小厮后半生保下来,否则不只是躺在床上修养半月便能完事。
即使如此,因他在家中最小,也还是最受宠。
在国公府,大夫人梁君对陈七三最好,是陈七三明面上的主子,会护着她。梁君为人良善,可惜家道中落,在府里话语权式微,又是先镇国公的续弦,直到先镇国公死,都未有所出,那三个同根生,拧做麻绳,劲往一处使,她是局外人,自顾不暇。
大夫人保不住她。
而且,沈启钧近几年改头换面,形容越发温润,在外面将自己收拾得格外体面,又脑子活,会吟几首酸腐诗句,算得一手好帐,很是未来可期。
据说三公主对他一见倾心,沈启钧有望成为当朝驸马爷。
这样就算在府里做祸事,连一心吃斋念佛慈悲为怀的老夫人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他性子已经改好。
只是下人出错,教训下人而已,又没出人命。不如只管紧府内上下的口风。
如今见他拔了剑,老夫人一阵心悸:“孙儿啊,快放下,那刀剑不是玩闹着的。”
陈七三连连磕头:“二爷,饶命……二爷……”
沈启钧横一眼陈七三,一副羞愤不已的神情:“是这贱婢害我,我好端端在外走着,她诓骗我进来,解衣入怀,不知身上涂了什么情香。我……我一时意动情迷,失了分寸,实在无颜面对祖母……”
说罢闭上眼,狠狠心要往身上砍。
老夫人哭着嚷着,和着其他嬷嬷上前,将他拦下:“孙儿,你何苦做这些,难道要害我这老身……咳咳。”
未说罢,一阵咳嗽。大夫人赶忙上前拍她的背,为她顺气,愁眉不展。
沈启钧停止动作,从善如流也上前:“祖母,孙儿知错了……”
陈七三呆愣愣看他们,抿紧柔唇忍着不作声,泪痕仍挂在颊上。
不用他说,无论错在谁,在外人看来,都是她一个婢女勾引他沈启钧,借机上位。
他这一口咬死,人群中本来对她有几分怜心的也不禁起了几分怀疑,她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是万劫不复,所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沈启钧添油加醋再说:“这人将我推入屋,先是紧紧贴着我,将我的手拿着摸她,我不愿意,她便抱着我不让我离开……”
众人听着皆是脸上一红,老夫人恼得将手中拐杖朝七三手腕一打。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他也敢碰,她是哪房的,叫什么?”老夫人记性差,已经忘了自己赐她名“七三”这事。
大夫人出来,先将那绿韵扶起,神色为难地看了一眼七三。“是我的侍女,叫七三,老夫人,是我管教不严。”
七三听了大夫人的话,最后一根弦崩断。大夫人已经暗中指示了她该怎么做。
“奴该死,犯了糊涂,犯了这等错处,但我对天起誓未存害人之心,从没想过要害二爷,只是……只是万分仰慕二爷,行差踏错,做了这种羞事,求老夫人慈悲,绕了奴一命吧。”
听着这一句,沈启钧眼瞳漆黑,不带情绪不着痕迹地睨了她一眼。
陈七三知老夫人心善,只要别指控她的爱孙沈启钧就尚能留下生机,她咽下口气,狠狠心抽了自己两嘴巴,啪啪声震得其他几人都敛了敛身子。
柔白的肌肤遭不住,几道红痕显露。明明只是侍女,细皮嫩肉比主子瞧着更温软,她打自己下了狠手,疼的蹙眉,圆润水澈的眼睛里冒出晶莹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饶奴这一次,奴日后定竭尽所能伺候您。”
她不住磕头,哭嚎不止:“奴无父无母,没有去处,看在奴在国公府尽心尽力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便给奴一次机会吧。”
沈启钧方才听她诉说她对他的情意,心中暗喜,一时也觉得拔剑太过,便使剑又入了鞘,但不好表现什么内心的活络,佯装冷眼旁观,做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
老夫人见刀剑入鞘,血光之灾消除,眉头顿时松懈了些。
她摆弄掌心里的乌黑佛珠,低头打量七三,只见她下颌线精致流畅,鼻尖微翘,苍白的唇色里露出几分薄薄的血色。
长的真是极好。
若她入了沈启钧房中,只怕未来公主害怕受委屈,不肯嫁入,就算肯,也可能闹得家宅鸡飞狗跳,若是仅放她出府,又怕二孙跟着出去做些更令人发指的事,不如趁早做个好主意了断了罢。
“你年岁好,也该放你出府觅一个郎君,阿君,回头拿她卖身契给她,放她归家。”
作为富贵显赫的人家,轻易发卖下人,只会惹人口舌,说镇国公府连个奴婢的卖身钱都要捏在手里,老夫人吃斋念佛后又不喜打打杀杀的事,下人便是犯了天大错处,还了身契,让其归家便是。
“大夫人……”七三藏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
大夫人终是不忍:“七三年岁还小,她自幼无父无母,哪有人替她做主,我看她可怜收在身边,而她又从来都安分守己,想这次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老夫人,不如给她一次机会吧?”
七三也连着哀求:“老夫人,奴真的错了,奴可去干洗厕的工作……求求您了,奴没有去处,在外面一个人不如死了,奴没有家,能去哪里呢?”
老夫人已下定主意,仍是摇摇头。
七三停下磕头,板直腰身跪着,身体的血冷的打了个寒颤,红着眼接着说完:“奴婢只想永远伺候夫人和老夫人,哪也不去。”
由内而发透骨的寒意,眼眶止不住垂下泪来,自知说的话没有用。
老夫人道:“既如此是个孤女,那便由阿君你来做主决定她的婚姻大事,我不想再在府中看到这种龌龊之极的事,看着晦气至极。”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个好日子,老夫人本是来游园玩耍的,如今已经完全败坏了兴致,来时喜悦,去时面上却染上层愠色,众人看罢这一场闹剧,挨挨挤挤跟她一同走了。
满堂人散,一时显得空荡荡的,大夫人和绿韵没跟着走,留了下来。
沈启钧这个罪魁祸首,先是迈开脚底的黑靴,往前走了两步后忽然回过身,瞥着七三,顿了一会,瞧着大夫人不像要走的意思,悻悻也出了门。
众人走后,梁君拢着秀气的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跪在地上的七三扶起。
“夫人,你相信我,我没有……”陈七三眼睛发红,纤纤细手用力攥紧夫人的衣袖。
梁君摇摇头:“别说了,先回房。”
陈七三心道不好,嘴角抿得平直,心神不宁地跟在后面。
果然回了房中,梁君从桌子里侧拿出一张卖身契,将它递与她手中。
陈七三发怔,缓缓接过。
绿韵在旁边低声啜泣,若不是她没进那个门,或者不闹出动静,就不至于自己好姐妹七三被发现,然后发生生离这种事。
梁君又将银票给到陈七三手中,她又道:“这些钱你拿着,往日你的用心,我都能看得见,这些钱好好留着,万不要都给了出去。”
她顿了顿,说,“我相信这非你过错,只是……唉。”
“夫人!”七三忍不住,大哭起来,像个幼童。
七三哭着摇头,梁君摸着她的面颊道:“七三,我记得早年有个和你说过的青梅竹马是么,前段时间我考虑过你的婚事,顺便问了一下,他和我说这些年一直未曾娶妻。”
七三秀气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还是摇头。“夫人,留下我吧……夫人,我不想走……”
梁君眼眶也看的红了,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梁。
可是事已至此,大夫人也是无力。
良久,七三哭够了。她认清了这已经是她今后最好的一条路。
她暗暗掐疼手心,齿尖狠狠咬住唇瓣,苍白的唇角滲出轻微的血色,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板正清冷秀气的小脸,“好,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