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时光说借过》林食

29、№ 29

　　是不是常常会有这么一种情况——身边看似不起眼的人，当某天发现他们其实画得一手好画，或者歌喉十分动听，那时锤在我们心里的惊讶，往往比一开始就知道来得更有力。

　　穆之阳带给包小萝的感受，也含有这样的成分。在化学老师长达三年的冷淡背后，见识到了他如此不同的少年时期。于是这种不同，宛如被放到显微镜下无限放大。

　　他脑子反应非常快。虽没看过大力水手的动画，却发自内心地出奇地热爱菠菜。可乐是佐餐。习惯把吸管咬在嘴里。任何时候都看不到他端正坐直的样子。跑起来背后携带着风。和朋友讲话习惯搭对方的肩……比起别人，包小萝觉得自己似乎更容易发现他不比以往的特质。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体会，在一天天的相处当中，悄悄打上标签，夹进隐秘的记事本。

　　心里有只不断旋转的摩天轮，他被摆在一个特别的位置。随着每天变换的心情，他出现在各个不同的角落，慢慢升降着。

　　所以，当包小萝一脚踩空，差点从车上掉下去，被穆之阳伸手一把拉住才免遭不测时，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了这么久的神。被男生责备着“想些什么啊恍惚成这样”，从他那里抽回手，慌忙转移注意力。

　　有些东西不能再往下深究了。

　　文工队的两辆大卡车驶过崎岖山路，后方一片尘土飞扬。

　　演员们合坐一辆，包小萝、穆之阳、桑梓三位因为是突然加入的，位置不够，于是只好跟另一辆车上的道具服装什么的挤挤。没个像样的座位倒是其次，最大的缺点还在于车厢空气不太好，需要打开后门保持良好通风。各自选个位置坐下后，被桑梓提问“你住哪儿，这次回去是直接回家吗”，包小萝扯了个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声称“找一位亲戚，搬家了，空欢喜一场”，姑且蒙混过关，自知编故事的技艺并不高明。

　　这类表述大概会给人一种流落异乡的可怜相吧。当然，也是流落异乡没错。“可你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不需要马上回家么”，类似这样关切的句子也接踵而来。此刻即便拍拍胸脯，一声故作豪气的“高人自有妙计”，也很难赶走他们心头的问号吧。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同行了。

　　悬浮在包小萝印象中的上个时代，从爸爸妈妈口头的只言片语中，从各种怀旧媒体中一一捕风捉影到的时代，真正以切入她的感知，变成实地考察后，才扭回了偏差。

　　实际上是那么回事，又更多的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翻过父母的结婚证，合影里两人抿着嘴，视线在拍照的那一刻不小心分了岔，居然看向不同的角落，明显是紧张造成的。

　　那时年轻的妈妈穿垫肩外套，两片宽大的衣领蜿蜒而下，直到在胸口的黑纽扣汇合。冬天去公证处登的记，薄套装里面再套一件高领毛衣，搭配别提有多怪。坐右边的爸爸同样体态臃肿，下巴束进围巾，额发松松地在头顶筑起一小座山。

　　多年后到达包小萝手上的合照，彩色统统被底片过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或深或浅的黑白。

　　包小萝也看过张曼玉风华正茂时主演的电影。从杂志领略一些人对童年的惦念，跳马、滚铁环、弹弓或是丢沙包。剩下的，就是长辈口中时不时蹦出一句：“瞧瞧如今的孩子，不得了哇，想我们那时候……”

　　可以说她从不缺少这方面的了解，但总体看来，那些东西所指向的核心却都属于灰色调。要么因为技术问题无法如实记录，要么因为记录下来的镶着一整代人的回忆，在感情的重压下变了形。所以这份了解，仿佛从未去过南极雪地的人对它的想象一样，是氤氲浑浊，暧昧不明的。

　　路过岁月这道网，真实感被层层筛走了。

　　然而眼下，亲身参与着，无论如何也无法用抽离的眼光去审视了。那些主观臆断，也在活色生香的日子面前土崩瓦解。

　　“好土哦”、“会做那种造型也叫人捉摸不透啊”——被这么拿来做谈话边角料的时代，并没有因为突然降临到面前而让你无所适从，反而像去国外旅游，只有陌生却不是格格不入。

　　真正身临其境了才会明白，不管什么时代什么风潮，人人都这么过日子，把明天压在胸口，磨着鞋底的今天。最常见的区别，也无非家境殷实点的，领先盖个几层楼洋房，于此相对的，就是有些人为了添置一台冰霜而拼命攒钱。

　　同样的，这时候的青少年也跟她没两样。他们全以逐渐绽放的姿态拔节，跳过身体发育阶段微弓的脊背，绕开变声期尴尬的对话，在十七八岁露出雏形，而后对自己有了浅浅的认识。

　　样貌出众些，就容易成为某个群体的焦点，善于交际的，则能迅速开垦出一片天。会有一上来就跟你热乎乎聊天的类型，也有人习惯笑容礼貌却保持距离。腿长而笔直的女生不会因为装扮过时就扣分，照样忍不住要送她一个回头率。运动完用手扯着衣服透风的男孩子依然发着光。

　　上述，跟自己所在的中学没有任何差异，所以说人不就是这么一种生物嘛，到哪里都一样。

　　傍晚包小萝从瞌睡中醒转。

　　背后灌来的风越来越大，同时也携着冰冷的触感。她使劲缩缩脖子，打个哆嗦，本能地回过头寻找风口，却见一只手正探出去抓门把，将两扇铁门当中靠近她的那扇给拉了回来，同时大概因为没有着力点，又不想它再次开回去，也就那么抓在手里。

　　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这是注意到她被冷醒而采取的行动。

　　包小萝看着对方，思维绊在那个细节的动作上，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道谢，还是桑梓先开了口，微笑咸淡适中，似乎在说“还是被冷醒啦？不过……”

　　包小萝看向他另一只手示意的地方。

　　“不过后面那两位，太帅啦。”

　　她看了也险些叫出来。以穆之阳兴奋的低呼为背景，距离他们车尾十多米，足可以形容成猎猎风中的地方，追上来两骑自行车。之所以用“追”来描述，是因为它们的确紧紧跟在后头。

　　两名陌生男子正在越野，谁也不让谁。盖到他们眉毛的鸭舌帽，驰骋的激情，以及他们那喂饱了风的皮上衣。自行车蛇状线路狂奔，偶尔转弯，几乎擦过地面的身体引体向上，在危险边缘找回平衡。引发的震撼绝不亚于庞克歌手在舞台上摔吉他。

　　包小萝呆了片刻，意识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绽放惊艳的色彩。

　　所以说，不要轻易在自己和他们之间划界线，谁让处于这样的年纪，就连崇拜的精神面也都如此接近。

　　至于文工队接下来的演出，其中一场便是应E大学邀请，参加穆之阳、桑梓他们的文化节闭幕式，名义不外乎就是为了丰富大学生课外生活。

　　队里经费不多，无论伙食还是住宿，开销都比较节省。几星级的宾馆是没指望了，负责人在城里某家旅社包了一整层的客房，供演员们落脚休息。旅社临近火车站，隔音不好，白天黑夜闹哄哄，而且设施简陋，连大门口的外墙也没个清爽的形象，狗屁膏药似的，被贴上七七八八的招聘广告。

　　旅途劳顿，女孩子总难免讲究一些，一下车桑蓓便拉着包小萝去顶楼开水房打水。两人洗漱完毕，说说笑笑下楼梯，无意间留心下面两三层的楼道好像有人在对话。出于某种默契而双双放慢了脚步。

　　一人一头合力抬一个什么物件缓缓往上走的桑梓和穆之阳，迫于手酸停下歇口气。谈论着鬼天气这么闷不久估计会下阵雨，又庆幸终于回城而不必在路上变落汤鸡云云，然后话题渐渐转到今晚要不干脆去桑梓家吃饭，穆之阳回答“算了啦，你们家人难得团聚”，又没头没尾插了句：“哦对，你姐住旅馆的话，让她索性给安排一下包小萝的房间吧。那个人你在路上也听说的，似乎没地方去呢。”

　　包小萝霎时停下，同时也感觉桑蓓扫了她一眼。

　　紧跟着传上来的是桑梓的回答：“就算我姐没心没肺，我还不至于那么大条吧？这还用交代，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啊。”被这么指责的男生，大概觉得自己那句话确实多余了，呵呵笑起来，和桑梓两人重新抬起东西，往右侧的房间走，直至动静愈来愈远。

　　回头又见桑蓓正带着钻研的微笑看自己。包小萝意识到什么，忍不住摆手：“这里面好像有误会。”

　　“误会什么？”

　　“……这次我们会在乡下遇到麻烦，也有穆之阳一部分原因，他的大学生身份连累了我，可能因此他觉得抱歉吧……这样那样的经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蹩脚的用词。

　　“问题是，你干吗跟我解释啊？”女生似乎觉得她很好玩。

　　“那是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据我所知你们……”

　　“啊……”女生一脸恍然，穿过楼道的小天窗望向外面灰扑扑的暮色，“原来是那个。没有的事，都多久以前了，我也差不多忘了。”

　　包小萝记得前阵子去视频网站搜电影，在页面上再次见到《情书》的海报。克制不住对这部电影的喜爱，哪怕好几年前就已看过，却还是连夜又重温一遍。

　　寡言少语的男孩，酝酿了一出关于初恋的独角戏，随后由于转学和暗恋的女生分别。因为隐蔽固执的个性，那场没有下落的初恋，逐渐成了日后生活的风向标。乃至选择未婚妻，也挑了一位和那女生容貌相似的。直至多年后出了意外，死前还在咀嚼他残余的思念。

　　包小萝分不清，到底是他带着那段心事孤独跑完全程，还是，那段心事其实就是他的全程。

　　人是一种很喜欢研究“前因后果”的动物，就如同心理学常常说一个人的早年往往会左右他的将来。包小萝回忆起化学老师家黑白的墙面，呆板的家什，身边甚至一台电视机也没有。想象他每天独自回家，脱下鞋子把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声音关在门外。这些，无不散发孤苦无依的气味。

　　从十几岁的洒脱，渐渐褪色成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这中间，多多少少埋下了因果。眼前的女生，是否也是元素之一呢。

　　无从得知。

　　但那个男人说了，比起什么都不去做，带着终生遗憾躺进棺材板，能重新涂改一下事情的原貌也是好的。

　　那么我此行的目的，是不是正要为此做点什么。

　　包小萝顾不得舌尖的一丝苦涩，冲桑蓓说句“我先下楼一趟”，就飞快往底层跑去。她从旅社大门外的墙上撕走一片崭新的小广告，走向柜台，“啪”搁到桌上。

　　“老板，听说你们招员工，我来应聘。包吃包住就行。”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