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寒光照铁衣(下) ...
-
过来的时候沉甸甸,走的时候空荡荡,褚渺不禁想起了卫平。到春城时,他面色憔悴,看起来像是疲于奔命了很久,下巴上泛起青色的胡茬,对青涩的褚渺来说,是一种男性成熟的象征。
不知怎么卫平找上了他,笑着盼着他给口水喝。这一幕给外祖母心疼坏了,赶紧做了一桌子好菜,卫平狼吞虎咽,还牛饮了一大壶水,祖孙三人看着他,心里满是怜惜。褚渺家里空着一间房,是给偶尔回来住的宗青槐准备的,现下收拾出来给卫平了。饿了好久的胃突然撑大,夜间他觉得肚子涨疼,根本睡不着。
他走出门预备消消食,没想到褚渺也在院子里。得知缘由后褚渺笑他吃饭时没有一点世子的样子。是了,他只记得卫晏是大将军,别人便唤他一声小将军,早忘了他爹是靖远侯,自己也是世子了。
褚渺似乎对他的胡子很感兴趣,问他多少岁,他答了一句二十,褚渺突然想起什么,笑道:“都忘了边安这个年号就是你出生那年改的了。”
他奇道:“你比我小几岁,竟也知道这事?”
卫平出生时正是边安初年冬,这一年他的父亲卫晏以破竹之势收复被匈奴占领的武曲,翦除了圣上一块心病,于是乎天下大赦,改年号华清为边安,意为边关安宁。
冬月十四,十年没下过雪的金陵天降大雪,凤鸟齐鸣,从边关回来的卫晏正赶上卫平呱呱坠地,一向冷峻的人喜笑颜开,当即给孩子取名为平,其意义自不必多说。
褚渺笑道:“你们一家可是如雷贯耳,我岂能不知?”
后面他们还说过什么他已然忘记,只记得褚渺跟他说他会想办法往前线运粮食,让他不要担心,路上多休息,不要命的赶法怕是到不了金陵。聊完之后他确实安心了不少,不过还是一早起来,露水沾衣的时刻就走了,褚渺起来时,舅舅的那间屋子已经空了,仿佛从来没住过人一般。唯一有点变化的,便是那折成豆腐块的被子。
“全军听令!”卫晏在进行最后的整军,所有的细节昨日他都已经和唐德佑仔细商讨过,可不知怎的,这两日他心里总在打着鼓,今天早上起来,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荀英光与他并马,问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卫晏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跟着荀英光打仗,很是信任,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感受:“没什么,就是总觉得有点不安。”
“有时候,直觉也是一种提醒。”荀英光胡子花白,说这种话颇有点老神在在的味道。虽说这话不错,但卫晏没有退路,如果现在不攻,将士们又该挨饿了,到时候敌军攻打过来,保不齐连刚收回来还没捧热乎的阳盂和苘财都要拱手让人。
长叹一口气之后,卫晏立即调整状态,抛下心里的思绪,下令进军。
两军交战,呼延青肌肉贲张,看着便骇人,在他旁边的金日蝉也是如此,这是北方鞑子先天的体型优势。
卫晏手执长槊,与呼延青相向而立,通身的气势半点不输。随着号角声响起,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交汇,卫晏手中长槊刺出,直指对方心口。呼延青反应的速度很快,重刀劈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兵刃相交发出阵阵铮鸣声刺激着人的耳膜,瞬息间,两人已过了十几招。卫晏面如寒霜,变换招式再次出击,呼延青不遑多让,见招拆招。兵贵神速,卫晏想快速结束战斗,毕竟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在作战中本就占优势。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人打得有来有回,聚精会神时,有武器从卫晏旁边刺过来,他收回长槊格挡,被那人借力拖下马,仔细一看,正是金日蝉。
下一秒金日蝉被孙辛纠缠住,给了卫晏喘息的空隙。孙辛做事稳妥却不古板,他的作战风格也和本人差不多,最擅长稳健打法,也时不时会出奇制胜。
此时卫晏顾不得那么多,把金日蝉放心交给孙辛,回过头继续对付呼延青,此时他在马下,伸出长槊却并不致命,只等呼延青重刀落下便一转手腕,用槊勾住他大刀背后的铁圆环,往自己的方向狠命一扯,将呼延青也拖下马来。
卫晏嘴角勾起一抹笑:“你这小辈还不配我仰视。”
呼延青怒发冲冠,鼻子里喷出浓重的呼吸,像是一个被激怒的疯牛,最后怒极反笑,残忍地对卫晏说:“话说得这么狂妄,自己的儿子死了都不知道。”
“什么?”卫晏大吼,“你说清楚!”
呼延青没遂他的意,反而大笑起来。下一秒,狂风吹过,激起漫天黄沙,一时间,大家都看不清对面的人,沙子进入呼延青大张的嘴巴里,逼得他直咳嗽。风呼啸而过,仿佛不留痕迹,动作间卫晏觉得脚下触感十分柔软,却不像沙砾。
黄沙覆盖下有些被掩藏的东西慢慢显现出来——脖颈处一条狰狞的伤口,血已经凝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慢慢腐烂,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卫安。但那双圆圆的眼睛,那把父亲送的扣在腰间的匕首,那件从脖颈处露出来的一截母亲做的中衣衣领,都在证明着这就是卫安。
此刻踩在卫晏脚下的,正是他失踪了几天的小儿子卫安。
他目眦欲裂,几乎是立刻站不住了,一向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在这一刻腿也软了。
呼延青大笑,被沙砾刮过的嗓子此时有点沙哑,甚至有点怪异:“昔日你将我阿大杀死,今日你儿子向我阿大赔罪,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了。”
旁边一个小兵瞅见这个机会,在卫晏愣神之际,拿刀砍去,竟真的伤了卫晏,在他双膝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卫晏眼刀一横,手里长槊便已将那满脸惊喜的小兵扎了个对穿。
下一秒,狂风又起。
这一次,风吹了很久,但卫晏那双泣血的眼睛却在混乱中依然摄人心魄。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长槊自那小兵胸膛被抽回,卫晏听声辩位,人槊合一,往前方刺去,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黄沙落幕,呼延青被钉在地上,长槊从他的喉咙里穿过,噗噗冒着血,像一个小喷泉。
其中一些喷溅到卫晏脸上,从眼角划过,似是泣出血泪。
他闭了闭眼睛:“传信回去,定远军……大捷。”
首领被制服,匈奴人乱了军心,皆在后退,金日蝉嘶吼着想要报仇,可前方是孙辛和乔赞,为了保住自己的命,终究还是转头逃了。
定远军全体下马,将卫安从黄沙里挖出来,卫晏什么话都没说,双腿受伤,无法把儿子抱起来,便把他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前方走着。一滴一滴泪无声落下地,将松散的黄沙凝聚起来。
他侧了侧头,看着垂在自己颈边儿子的脑袋,微笑着哽咽说:“老说你是个小孩子,其实重得爸爸都快背不起了。”
对不起。
对不起,安儿。